第26章 贰·西窗月(十二)
青岚峰和琅琊学宫相隔不过几十里山路,但人在藏书阁里待的时间久了,对山下的风物人间总会生出一种积年深久之感。林珊自小刻苦,在藏书阁抄录经书,一坐就是一天。
在这段寂静的时光里,林珊第一次爱上了读史书。历史浩瀚如烟尘,在英雄创世的伟业中,个人细微的情感落寞似乎便得到了稀释和救赎。
是哪扇窗子没有关紧吗?溜进来一阵午夜的晚风,吹起灯台上微微的灯火,跃动在林珊的面颊之上,散落的发丝为她的侧颜镀上一层阴影。远远看上去,满楼的经卷之中,她的身躯显得更加幼小,但却周身萦绕一种肃穆庄严的气质。
今夜就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一样,淅淅沥沥地,第一次下起了小雨。等到林珊意识到夜雨袭来时,雨声已然潇潇,林珊担心雨水随风而进,淋湿珍贵的经文,便慌忙起身去检查窗户有无关闭严密。
而当她走到藏书阁的门口时,天空倏忽间裂开一道霹雳,林珊一惊,手捧的烛台差一点倾落——门口长身玉立着一个人,虽然只有闪电映亮的一瞬,但林珊不会认错,他是唐覆舟。
她举高烛台向前走,去照亮前方,唐覆舟却不见了身影。她蹙起眉,疑惑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脚下却不受控制般向前走去,“唐覆舟,是你吗?你……你还在吗?”
唐覆舟接到婉儿的消息,打算明日出发离开学宫。唐家局势诡谲,他无法确定唐峥的意图,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平定大局而不伤分毫。他换上了来到学宫前所穿戴的华服,白日里向苏子告别时,行的是叩别大礼。在一众侍从的围簇中,他不得问出那句,林珊何处。
而苏牧读出了唐覆舟眼底的游移,在他起身前,对他说道:“走之前,记得把你这几年写的策论放入藏书阁吧,会有人帮你归案。”苏牧看了看他身后的侍从,补充了一句,“藏书阁是学宫宝地,按照礼节,只能你亲自去。”
唐覆舟听明白苏牧的言外之意。原来这些日子,最怕冷的她躲在了全年清寒的藏书阁。
今夜窗外细雨点滴,唐覆舟便打发守夜的小厮去歇息,自己却翻来覆去,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年的冬雪下,为他起舞的女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原是此意。”唐覆舟喃喃道。最终,他起身背起床边的书袋,执一把伞,独上青岚峰。他本只想在门外看看她,故而见她前来侧身躲入了门侧。
林珊穿的单薄,只是站在门口,被细雨淋湿了一侧,便打了好几个寒战,咳嗽了起来。唐覆舟终于不能按捺住自己,从阴影中走出,站在门外她的正前方,张开斗篷,倾斜了伞,轻轻地便为林珊挡住了所有的寒风冷雨。
林珊本已咳得流出泪光,见到他却不由自主地绽开笑意。像是委屈般,说道:“你看,从来都是,你轻轻地一伸手,我的世界便风雨无踪。”
唐覆舟没有回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林珊看。
末了,还是林珊怕他受凉,引他入堂而坐。两人相顾无言很久,直到雨停了,窗外响起了溪涧蛙鸣,唐覆舟才从背上解下书袋,递给林珊,“这里是我这几年所书的策论,劳烦你把它们归档做个留存。”
林珊接过,隔着袋子轻轻抚摸竹简的纹理,最终似是不忍,开口道:“向来,只有学子离开学宫时,苏子才会将其出彩的文章归档入册。你,是要走了吗?”
唐覆舟看着林珊低垂的眉睫,故作轻松般,“是啊,唐家产业太多,我得早一点回去接手。”
林珊抬起头,坚定的目光直对唐覆舟的眼眸,“不对,你的语气,你的所坐所为,分明有事情瞒着我。”
唐覆舟移开了目光,拿起书案上林珊摊开的史书,刻意的平常一问,“你这些日子,都在读什么?”
“九子夺嫡,险象环生。”
唐覆舟的手指一顿,“王位更替,看得见看不见的,莫不如是。”
林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唐覆舟,似是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怕吗?”
“怕,是最无用的。比起怕,我倒是有一点失望。”
青岚峰地势高,天也亮的早。从高处的窗户,已有青白之色撒入书阁。唐覆舟知道,自己得在小厮醒来前赶回去,还是起了身。这位名动天下的贵公子,在昏暗简谱的陋室,对一个平民之女行了大礼作别。末了,他指了指刚刚拿起的书册,看穿般对林珊说:“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这卷书,并不是九子夺嫡之事。”
林珊站起身,对着唐覆舟华贵的背影大喊,“唐覆舟”!唐覆舟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身,自然也看不到林珊面颊上落下的一行清泪。
“珊珊,待到一切结束,你愿意和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