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他的生辰在冬天，腊月十三，他把这个时间告诉了女神仙，却没有得到她特别的表示。他没有表现出失望，因为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今年的生辰与往年有所不同，这一次嬷嬷带来了几位客人，女客人。
她们由家人陪同，来到名扬行宫，来见这位从未谋面的九皇子。
嬷嬷递给他一个眼神，他便走上前，坐在了主位之上。
众人纷纷行礼，“见过九皇子殿下。”
听闻九皇子相貌英俊，酷似宫中的皇贵妃，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袭红衣，黑发如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几位姑娘纷纷红了脸。
“不必多礼，各位请坐。”他脸上微微带着笑意，任何细节都挑不出过错，势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养在行宫中的皇子不比养在皇宫中的差。
一顿饭吃上许久，嬷嬷频频给他递眼神，可他始终没有表示出对任何一位姑娘有不同寻常的热络，到最后宴席结束，嬷嬷唉声叹气，眼睛里充满失望。
“这几位姑娘虽然家世不是很好，但样貌都不俗，殿下就没有一个看上眼的？”
这些女孩在都是母妃精心挑选过的，可他却没有任何想要去了解的欲望。
嬷嬷还在问他，“你觉得这几位姑娘不好看吗？”
“好看。”只是比不过她。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书继续翻看，嬷嬷站在他身旁说，“娘娘今年亲手给你做了一双鞋，要我拿来给你看看吗？”
与嬷嬷的高兴相比，他显得兴致缺缺，“不用特意去拿，我明日再看也不迟。”
嬷嬷看出了他的不开心，但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心思再也不会轻易对她吐露。
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听到关门声，宋暗立马放下了手中的书，看向幽幽跳动的灯芯，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一整天了，他都在等一个人。
蜡烛燃尽，他眼看着它熄灭，然后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
枯坐到天明，他始终没有等到她。
…………
她是在除夕那天出现的，突然就出现在她的房中，笑意盎然，“宋暗，今日是人间的除夕，你怎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终于见到久违的人，宋暗松开握紧的双手，轻声说道，“因为外头太冷了。”
“你们凡间人都怕冷”，她皱眉想了想，然后朝他伸出手，“过来。”
他听话地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在那一瞬间，一股暖流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是怎么回事？”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神仙的力量。”
他低下头笑了，长久的郁结瞬间消散。
“你想要去行宫外面看看吗？”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她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揽进怀里，短暂的瞬间，她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也闻到了她身上沾染上的桃花香。
他听到了剧烈心跳，分不清是谁的。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你睁开眼睛看看。”
于是他看见了满天绽放的烟花，以及烟花下一望无际的山川，绵延至远方。星河灿烂，最后化为星星点点都让人心醉，他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这是行宫外面的世界。
他张开双手，让风经过他的怀抱，让烟火能落入他的怀中。
瀛茗也忍不住带上了笑意，“宋暗，新的一年到来了。”
他回头，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可他露出笑容，没有落泪，“神仙大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多希望，你能一直一直在我的身边。
瀛茗愣了一下，曾经有人也许下过这样的愿望，可是事与愿违，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她没有给宋暗回应，只是独自看向远方，任由孤寂环绕在她的身边。
宋暗痴痴地看向她，热忱已经没法被浇灭。
“宋暗，神仙的一生很长很长，而你们凡人的生命就在弹指之间，你与我实在难有岁岁朝朝。”她抬手变出一盏灯笼，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温情又绝情，“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记住你的，你该有自己生活。”
她将灯笼放进他的掌中，然后独自一人往前走。
宋暗浑身僵硬，血液好像在那一刻都被凝固了，他忍不住发抖。低下头时一滴泪落在灯笼上，在薄薄的纸上晕开了痕迹，他抬起头让恐惧倒退。
只要他表现得不那么在意，他们之间就还有能延续下去的缘分。
他在山间拼命奔跑，想要追上那个人的足迹，可是抬眸之时，她就站在树下等他。
“还不快过来，你不冷吗？”她再一次朝他伸出手。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了暖意，可是这一次，他的眼中带上了些微的疏离。
瀛茗终于满意，可不能让这个凡间小皇子对她产生依赖，她身上已经承载不了任何一种感情了。
两人牵手走在山间，她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皇帝将你放出行宫的。”
“你为何要帮我？”他还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情感去面对她，只能低下头，“你只是我的夫子，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举手之劳而已”，她说得满不在乎，摆布一个人间皇帝对她而言再简单不过了，“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神仙就是神仙啊，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从不包含其他的感情。
宋暗的心彻底冷下来。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人间的日子又过了三年，宋暗来到了他的十六岁。他已经成为了行宫里身量最高的人，经过花园的时候会让许多小宫女悄悄红脸。
嬷嬷这几年老得很快，现下已经两鬓斑白，不过现在看她，只觉得她比以前更加和蔼，没有了从前的严厉。
“嬷嬷，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不了，我就这样站着看你。”
宋暗将视线重新放回书上，却听见嬷嬷叹息，“殿下真是长大了，成为了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却也不爱笑了。”
“嬷嬷”，他抬起头朝嬷嬷露出一个笑容，恰似骄阳与明月，“我还是和从前一般啊。”
这年的正月刚过，皇帝下令解除了对九皇子宋暗的禁足，整个朝廷哗然。
接到圣旨的时候，宋暗正在栽种桃树，手上满是泥土。嬷嬷跑过来，脸上是不合规矩的兴奋，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开口时几乎是热泪盈眶，“殿下，这一天终于来了。”
嬷嬷是母妃的奶娘，后来又跟着他来到行宫，如今十五年已过，此时人已经不是彼时人。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殿下，守得云开见月明。”
守得云开见月明，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可是踏出行宫，他的阴云才刚刚到来。
他头一次逾矩，轻轻将嬷嬷抱进怀中，她身上有熟悉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许久。这个陪伴他最久的人，他怕再不有所表示，时光就会将她带走。
“嬷嬷，谢谢您。”除此一句，再无其他，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嬷嬷将头埋进他的怀中，默不作声地流泪。
随着圣旨到来的还有他的母妃，他跪在地上接旨，她就由人扶着站在一旁哭泣。
皇贵妃陈景柠，年纪不过三十而已，就已经满身病痛。
宣旨的人离开，母妃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压抑的哭声到最后变成声嘶力竭，她不肯松手，这一幕她想了十五年，她与她的儿子已经分离了十五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才会让自己的儿子孤独地成长。
“母妃……”他的声音在颤抖，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心惊胆颤，面对这所有突如其来的一切，他害怕了。
“暗儿……”母妃颤巍巍的手摸过他脸上每一寸肌肤，她喜极而泣，“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么高了……母妃好想你……”
深宫之中，度日如年，让她坚持下来的不过是想他一面，见他的儿子一面。
他任由母妃将他抱着，然后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轻拍着来安抚她。
欣喜害怕过后就是平静，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他看着大开的宫门，通过这道门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他微微仰起头，眸色沉沉。躲在这里许多年，平安无事，可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的暗箭将会变为明枪。
没过多久，外祖一家赶来，陌生的面孔相遇，寒暄过后还是有点尴尬。
外祖父陈望道官居丞相，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威严，他一开口就和给那个给他写信的人重合起来，让宋暗有了一点熟悉感。
“回宫之后要更加上进，切莫辜负了所有人对你的期望。”
外祖父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在旁人看起来正常的时候，他却感到了压迫。他懂外祖父的意思，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施展身手的时候。
他站起身作揖，言语恭敬，“谨遵外祖父教诲。”
所有女眷都兴高采烈地去准备晚宴，屋子里只剩下外祖父和舅舅，他们三人围坐在桌边，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一点凝重，以及凝重之下的兴奋。
舅舅陈景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打破了沉默，“没想到暗儿长得这般俊美，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回宫后该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心。”
宋暗的状态的确是让人惊讶的，毕竟被关在行宫里十五年，他们本以为会见到一个萎靡怯懦的男子，却见到这样一个进退有度、谈吐不凡的九皇子，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没想到舅舅第一句话就是调侃他，宋暗有些不好意思，“舅舅过奖了。”
这颇有些温情的一幕，让陈望道悄悄放松了肩膀，但说出的话依旧严肃，“本来还在计划让你二十岁离开行宫，但没想到这个日期被提前了，虽然有变，但对我们而言是有利的。”
宋暗想起三年前瀛茗说出的话，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陈景淮笑一声，“看来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派了一位大师来为你平反。”
“大师？”是瀛茗派去的吗？
“是啊，那位大师自远方而来，能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被当今圣上封为国师。国师算出你并不是什么天煞孤星，这才得以让你脱离行宫”，陈景淮叹了一口气，气愤地一拳打在桌上，“当年你一出生就被算出天煞孤星的命格，这本就是先皇后的阴谋，皇帝却看不清，如今老天终于开眼，用这样的方式为你正名。”
这也是神仙的力量吗？宋暗低下头，掩藏起眼中的笑意。
舅舅把腰间的玉佩取下来递给他，“这块玉佩能命令陈家暗卫，现在交给你。”
他没有假意推脱，将玉佩拿进手里。
陈望道说，“你的母妃是皇贵妃，你的外祖父是丞相，而你的舅舅是镇远大将军，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生活。陈家功高震主，已经无法全身而退，如今整个陈家就压在你的肩上了。”
他已经年老了，在许多的事情上都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而朝廷之上新人年年有，他这个旧人迟早要退位。两朝元老，功勋卓著，无论结果如何，终究是黄土一抔。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自己的外甥躬身作揖，“九皇子殿下，希望今后你能庇佑陈家。”
陈景淮立马跟着站起身作揖。
宋暗坐在那里没有动，受了他们这一礼，也确定了自己的地位。
“外祖父，舅舅”，他站起身将二人扶起，脸上是一贯的沉稳，神色没有丝毫的波动，“如今我也无法全身而退，大家同船共渡，今后还望两位鼎力相助。”
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胆色和心胸，陈望道和陈景淮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赞赏和欣慰。如履薄冰多年的陈家，终于等来扬眉吐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