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暗室
陶苏合慢慢地将它褪下来, 一寸一寸,仿佛割舍掉他们过去的光阴。
岑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背, 阻止住她的动作,第一次在陶苏合面前感到不知所措,正如当日洞房花烛夜, 裴琰掀开陶苏合的盖头, 却一把扔了的那般不知所措。
岑时解释道:“师妹,这一切与我们的婚事无关,我对你的真心是不会变的,我是真的想娶你,不是因为任何人, 不是因为任何事, 只是因为我自己想娶你而已,三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明亮的杏眸望着他, 陶苏合道:“可是我们中间隔了这么多,你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师兄了。”
“好。”岑时神情有些妥协和无奈,却仍是耐心地劝导她, “除了这次我瞒了茵茵的身份, 我们之间还隔了什么?”
陶苏合手中长剑忽然提上岑时的脖颈,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岑时毫无防备, 更料不到陶苏合此时忽然出手, 一时竟被压制住。
一双含情目中盈盈汪着一湾泪水,陶苏合拼命不让它流下来:“当初, 弹劾我兄长,让他禁足的,是不是你?”
岑时没有回避, 直视着她道:“是。”可脸上仍旧噙着笑意,一如往昔那般清雅如兰。
陶苏合又问:“在给我的失忆药里下冰蚕的是不是你?”
“是。”
“命人烧毁冰绡的种植田,让裴琰只找得到母蛊的解药,却拿不到子蛊解药的,是不是你?”
岑时始终未曾回避:“是。”
裴琰是何等高贵的人儿,在他府中三年,陶苏合都舍不得伤他一丝一毫,捧在云间,生怕他摔着。而裴琰为了这什么所谓的子蛊,却将自己的手臂硬生生地割开。
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那般的痛处,陶苏合不敢想,那漫长的冬夜里,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陶苏合手一抖,剑锋偏了偏,岑时的侧颈渗出一道血丝。
陶苏合又问:“那天叫我去胡姬酒肆,并非是为了向我求亲,只是让埋伏在那里的人看清我的长相,好对我下手,是不是?”
岑时的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随即慢慢地碎开一道裂痕,他低下头,不再直视她,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喃着她的名字:“苏合,苏合……”
陶苏合却笑了出来,她曾经嫌弃裴琰挑女人的眼光不怎么的,如今看来她自己的眼光也不怎么的。曾经托付真心的人,人家不稀罕要,如今这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被爱了一回,却终究是设了局在等她。
想到裴琰那般的痛,陶苏合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仿佛那一刀割在她的心上,一寸一寸剜着,将她整个人凌迟一般。
“你还是昭南的接线人,是七王爷的左膀右臂。”
他的师兄,虽然依旧面容洁白,可是他的心地,早已经不是那般干净了。
陶苏合对岑时道:“只是我不知,这些密谋起自何时?是你从山崖上摔下去又被昭南人所救开始的吗?若如此,我也算罪魁祸首。”
她只以为裴琰是她的前因,可她又是谁的果报。
陶苏合用力地看了岑时一眼,手腕翻转,一松,长剑落地。
她低首,拉过岑时的手,将那玉指环重重放在了他的掌心。
岑时想要重新抓住她,可已来不及,只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
陶苏合抽走自己的手:“对不起,师兄。身为女子,我已经戴过凤冠行过礼,虽未饮过合卺酒,却有过夫妻之实,怎好再嫁你这未娶过妻的人?”
岑时攥紧那枚指环,突然变了脸:“陶苏合,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陶苏合忽然抬头诧异看他,见到的却是一张与从前的师兄大相径庭的脸。他的脸上,何时这样阴云密布过?
岑时叙叙道:“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裴琰是同一种人,我们从小无依无靠,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有时候靠的不过是雷霆手段、狠厉心肠。”
话音刚落,岑时拿出一块令牌:“你不是说那日看到了我的手下,你应该也不会认为今日我是单独来救茵茵的吧?”
岑时掌心拍了三下,他培养出来的死士见令必行,一时间从地牢外冲了进来,对陶苏合道:“姑娘,得罪。”便要上前抓她。
岑时不知的是,地牢有三层石门,重重打开之后,显出一个人影来,在他身后,是一排与岑时身后死士一模一样打扮的人。陶苏合却认得出,为首的一个,是觉夫。
弓|弩对准了眼前二人,裴琰一抬手,道:“放。”
在这间密室中,便如同瓮中捉鳖,没有人能够逃脱得了。
岑时挥剑挡下一拨,可更密密麻麻的利箭射了过来。
陶苏合也捡起掉落的长剑,与岑时背靠背,岑时的手下围成一圈,将三人围在里面。
裴琰见状,立刻抬手制止手下人,冲她喝道:“陶苏合,过来,到我身后!”
陶苏合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你放师兄走吧,监|禁也好,判决也好,我不能再次看见他死在我面前,不论什么理由。”
箭在弦上,弓弦被拉得极紧,侍卫们又极其紧张。来之前,丞相大人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要活捉岑时,而且万万不能伤害夫人。丞相大人说一句话,比任何酷刑刑具放在他们面前,都要吓人。
可不知谁紧张过度,箭却失手飞了出去。
“公子小心!”瘫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的茵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极短的距离内,几步跑到岑时面前,利箭倏地没入她的胸口。
鲜血泂泂流出,茵茵目眦欲裂,缓缓倒了下去。
陶苏合脑中剧烈地疼了一下,浮散的记忆碎片一下子涌了进来,可她承受不了那么多,脑袋只觉得要轰然炸开。
这个场景多么熟悉,仿佛是那年南山上的雪景,师兄倒在雪地中,大片大片的血迹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将白银的世界染成一片血海。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斑驳着依旧艳丽的颜色,陶苏合只觉得脚下发飘,向后倒去。
不知是谁宽大温热的手掌抱住她,人声嘈杂,一路向外跑去。
她第一次这样被人抱着,是在药铺做学徒时。
春分时节,草长莺飞,却仍有些倒春寒。
陶苏合熬好了一罐药,想把汤盅拿出来,可显然低估了它的火烫程度。捏着两只罐耳,手却一滑,滚烫的汤汁洒了出来,溅到她白嫩的手背和手腕上。
陶苏合却更是懊恼,这分明是一件小事,可她却做不好。刚抱了一捆柴回来的师兄正好看到,立刻扔了柴,心焦地过去查看她被烫伤的手背:“莫要做这些,快去上药。”
说着便要拉着她回房,陶苏合却快速将手抽回,道:“我也学过的,知道擦些清凉膏便好,不用管我,麻烦你把这里收拾了罢。”
向来干净的灶台,每次她一进灶房,便要把它弄成战场。
陶苏合一人回到房中,竟簌簌落下泪来。
不是因为手上阵阵传来的刺痛感,而是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不知何时,她开始在意容貌,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身为整个药铺唯一的女子,女红针织的活一样都拿不起来,烧菜煲汤她又不允入灶房。做师妹,她的确是不合格的。
她坐的位置正对门口,在院中耍棒的几个小孩子注意到了她,小手指在脸上划了几下,道:“姐姐多大个人了还哭,羞羞羞。”
师兄听到,放下手中的扫帚,将小孩赶走,大步走到陶苏合身侧,半蹲了下来:“怎么了?手上怎么没搽药呢?”
白嫩的手背方才还只是红肿,现在却连皮肤都皱了起来,师兄拿了药膏来,放轻柔了动作给她擦上,“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陶苏合看着手背,又滴下一滴泪来,哑着嗓子道:“难看……”
师兄用手背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低声问:“为什么哭,很疼吗?”
陶苏合道:“不是因为烫到……”
“那是因为什么?”
陶苏合只是摇头,却不再回答。
默了一瞬,陶苏合自己擦了把眼泪,道:“好丢人哦……”
师兄看了眼门口,从身侧移到她的身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娇小的身形,然后慢慢靠近,伸手将她揽到了自己怀中,让她的眼泪落在自己前襟:“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可谁知,陶苏合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微微颤抖。师兄轻轻顺着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叹口气道:“你有心事,要告诉我。”
顿了顿,又道:“因为我是你师兄。”
是这间药铺唯一会注意到她情绪,安慰她、护住她的人。
因为在意,所以小心翼翼,越发注意在他面前的形象。
只是这份心意,后来转换了人。在裴府,因为裴琰不喜女子太过外露,她三年来都是穿高领亦或戴不同式样的盘领。
也因为如此,裴琰竟是三年都未曾发现她脖颈后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