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茵茵
悠扬的竹叶声响起, 仿佛勾魂一般,陶苏合便要出去。
人家都说新婚夫妇如胶似漆,她与岑时这还没成亲呢, 就这么片刻离不得?又来陶府找她作甚,待她出去,定要好好打趣师兄一番。
陶奚听到竹叶声, 也是一怔, 这旋律好生熟悉,却不是中原常见的曲调,似乎夹杂着些异域的特殊节奏。
陶苏合循着竹叶声走去,岑时定是又坐在哪处的高墙上,等着她。陶苏合走到自家瞭望亭前, 便停住了, 没有继续再向前。
接着,她转回身, 往反方向走去。
瞭望亭上的人拿开竹叶,对她道:“没看见你的好师兄,便要走?”
那人面容沉静, 左眼角下一颗朱砂痣, 竟是裴琰。他跟陶苏合说着话,着了魔般往前走, 走到了栏杆旁边也还不觉。
有诗云: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裴琰往前探直了身子,竟仿佛真的要把天幕中明明灭灭的星子摘下来。陶苏合恍然想起, 以前她写给兄长报平安的信里,似乎是胡说八道过若是自己想要天上的星星,裴琰也会给她摘下来的。
她自己都挺佩服自己的想象力的, 如今忆及,只觉得脸疼。
宽大的披风被夜风吹得震震作响,裴琰越发瘦削得如同纸片一般,他仍旧没有停止向前的步伐。
“喂,不要再走了,好危险。”陶苏合仰头大喊道。
裴琰置若罔闻,身体靠在了栏杆上,仿佛随时能飞入月宫,离她而去。
眼前突然一片花白,大雪封山的时节,师兄也是从高处坠落,离她而去。
“不要!”陶苏合心惊胆战,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跑上瞭望亭。
裴琰这才缓缓转身望她一眼:“你担心?”
陶苏合咽了咽口水,缓过一口气。
“你怕我会掉下去?”裴琰僵硬地牵起一边嘴角,“怎么可能?一大堆国家大事等着我去处理,你欠我的债还没讨回来,我怎会便宜你?”
陶苏合不知第几百次觉得自己傻极了,枉她还巴巴地跑上来,灌了一肚子凉风。
她尴尬开口:“你,是怎么会吹那只曲子的?”
从前,只有岑时和师兄会吹,而如今,他们是一个人。
裴琰道:“去了趟昭南,就学会了。这是昭南的一首民谣,不难吹。”
昭南,又是昭南……
陶苏合又道:“可是,你从前不是最讨厌器乐曲艺,觉得不入流,难登大雅之堂吗?”
便是连笛子都不愿学,更何况是吹树叶。从前裴府常来往的那班大臣夫人告诉她,每逢宫宴,裴琰最是不耐烦。好在陛下倚仗他,早早放他回家。
裴琰颔首:“是,最不愿学的也学了,最爱干净也曾双手和泥,最怕疼也自曾伤手臂。你要的兔子灯,兔子窝,海棠花,都在府中,你还要跟那个人走吗?”
陶苏合胀得满脸通红:“啊哈哈,那个,裴大人,你竟然看过我写给我哥的信,那什么,我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很有编故事的才华,就瞎写的,裴大人你千万别当真啊。”
裴琰神情却更加认真:“以前是瞎写的,但你写过的事我们也真的做过了。你说要兔子灯,我已经亲手扎了好些挂在你房中窗前;你说我亲手给你垒过兔子窝,我也照做了,那四只兔子肥了不少,你要不要去看看?那座废弃的戏园,你若是喜欢,我便着人去重新修葺,请最好的戏班子去做演……”
陶苏合听着,更加尴尬,夜风裹身,陶苏合却出了一身的汗。
陶奚领着人,匆匆赶来,看见在高楼上挣扎的两个人,心里面突突直跳:“小妹,裴大人,你们在做什么?太危险了,赶紧下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裴琰是个比陶苏合还疯的人,真怕那人像树叶一般飘落而下。
一看来了救星,陶苏合拔腿便要走,裴琰上前捏住她的小臂:“告诉我,你真的要嫁给你师兄?”
陶苏合抬头倔强地看他:“为何不可?横竖我们已经和离了不是吗?再嫁人又不犯法,就算裴大人重新制定一套新的国法,只怕也来不及了吧。而且……”她心里面始终有个结,“裴大人不还一直将茵茵留在府上吗?”
就算上次她争风吃醋将她撵走,可谢婉又将人带了回来。这一点她是佩服谢婉的,为了讨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欢心,心甘情愿把别的女人送进他的怀抱。
裴琰眼神黯了黯:“你说‘她’?”
他侧身避开,转角后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黑衣,兜帽遮住大半面容,走到陶苏合面前福了福身子:“姐姐?”
不等陶苏合说话,裴琰一把揪住茵茵的头发,直视陶苏合道:“去告诉岑公子,他是愿意娶你,还是愿意救出他的好帮手,茵茵姑娘?”
陶苏合大为惊诧:“茵茵你也认识岑时?”
茵茵被裴琰攥着头发,不自然地昂首,陶苏合这才看清,她脸上竟长出些许青斑。她阴阳怪气道:“我自然认识岑时的,我的好主子啊。”
裴琰一松手,茵茵脱力,跪倒在一旁。裴琰连看都不看一眼,下摆拂过她的指尖,走到陶苏合面前:“将她留在府里,只不过是为了调查出她的幕后主使,也为了……看牢她。你,信我!”
陶奚在下面大喊:“我说几位爷,咱们有什么话能不能下来说?图那地方凉快还是图那地方风景好啊?”
手下人已经找来了各种软垫,撑起大网,时刻关注形势。
裴琰朝下瞥了一眼,颇为不屑:“陶苏合,你哥比你还笨。”
陶苏合道:“是呢,全天下就属裴大人绝顶聪明。”
陶苏合也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攀着栏杆跃到了三层,然后又熟练地踏在后园那些树枝上,如同从前一样从墙上翻了出去。陶奚看得心惊胆战,裴琰没有她那般好的脚力,追寻不到,将茵茵拽起来,一齐步下楼梯。
裴琰看着侍卫们长舒一口气地把网子、软垫收起来,对陶奚道:“镇北侯府中的墙,看来是需要圬得高一些了。”
在一旁帮忙的觉夫心道:自从夫人爬墙出去找过岑公子几次,府中的墙是圬得越来越高,颜色越来越花。看来这镇北侯府的墙,也难逃此等命运。
三日后,丞相府的地牢内,阴暗潮湿。
陶苏合在府中住了三年,竟从不知还有比祠堂更恐怖的所在。茵茵果然是被铁索绑在墙壁之上,身上却并没有伤痕,显然还是给了她足够的尊严,好吃好喝,照待不误。
茵茵的头向下垂着,显然已经陷入昏迷。陶苏合绕到她后方,拨开她的乌发,只见她脖颈处有一个极细小的针孔,大约这便是裴琰能够用银针控制她行为的原因。
陶苏合望着她的脸,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绪。如果三年前入府的是茵茵,裴琰今朝还会不会想要杀了她?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茵茵,正要劈下去,突然从身后射出三枚玉珠,叮铃当啷砸在她的长剑上。
长剑堪堪偏了一寸,惊醒了茵茵,身后那人也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陶苏合收起长剑,两手抱着双臂,感到阵阵寒意:“师兄,我没料错,果然是你。”
岑时也是一脸歉意:“对不起,师妹,我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
陶苏合眼中是难以泯灭的失望,这世间,似乎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的,每当她下定决心要接受或者忘记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与他们相比,自己似乎活得太轻松了,一些朝局大事不需她烦恼,油盐酱醋之事,也不用她搅扰。
陶苏合凄冷地笑了笑:“倒也不算是隐瞒,我之前大概也猜出了几分,你对昭南局势那么熟稔,不单单是在那儿生活过几年的缘故吧。”她深吸一口气,仍保留了些最终的希冀,“只是你为什么要救她?”
岑时的目光隐没在黑夜中,声音倒还是那般清雅脱尘:“茵茵从前救过我的性命。”
“她也是昭南人?”
岑时点点头。
陶苏合看着两个人,想笑也笑不出来,只能很不合时宜地半开玩笑般夸赞一句:“官话倒说得好。”
自从那年南山上,陶苏合无意中救了裴琰,师兄便动了心思,为茵茵画上与陶苏合一样的海棠刺青,故意让裴琰在小竹林中看见。
而他们新婚前夜,茵茵也是故意消失的。
岑时警惕地觑着四周,只有厚重隔音的墙壁,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跟我走。师妹,事情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我会一件一件解释给你。”
岑时用剑劈开茵茵的手铐脚链,拉着她欲走,茵茵却忽然大力甩开他的手,呕出一口污血来。
一盏油灯下,她脸上的青斑比几日前更加明显。陶苏合见她发髻散乱,皮肤枯干,心想裴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她从内里开始耗损元气。
茵茵猩红着眼望着岑时:“公子还来救我作什么?我不早就是一着废棋了吗?”
岑时对着她,难得露出一派威严,压低声音道:“茵茵,这不是闹的时候。”
茵茵又吐出一口血,胸肺憋得难受,用手攥着心口的衣料:“带我回去干什么?娶我吗?公子难道不是已将玉指环给了这个姓陶的?”
茵茵指向陶苏合,指尖如新刃。
陶苏合却只是看着岑时,觉得从小所受的那些教育似乎都说不通了。她自幼亲人缘浅,行知忠仁都是师父和师兄教的。此刻,却分辨不出来这世界上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所谓的忠臣奸臣,真的是那么一清三白吗?
陶苏合开口道:“师兄,你虽然是我的师兄,可我从小学的是忠君爱国,兄长也决不会允许我做出帮着昭南的事情。你要我为你所用,这样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顶多我当没有看见过你和茵茵,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是若是真有本事,便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拼杀一场,比玩这些阴谋诡计要光明正大得多。”
岑时道:“我既是你师兄,便少不得要教你一些法子,有的时候用这些阴谋诡计将主帅一击毙命,是一件更划得来的事情。”
“那样不是很卑鄙吗?”
“兵不厌诈。”
玉指环的夜光更加闪亮,映照进三人的心中,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兰草,多么美好的承诺。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可是那兰草过时而不采,早就在心中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