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二章(下)
翌日傍晚,林子看到了哭着来找他的宋棠。
“林、林子哥,哥,我姐、我姐没回来。”宋棠哭着上气不接下气,鼻涕一大把抓在手里,又抹在林子的衣服上,断断续续地说,“出去了有一、一个小时了,她、她让我如果九点前没、没回来,就、就来找你……”
“我、等不到,她、被我妈拉、走了。”
“我拦不住啊,林子哥。”宋棠说完哭了处出来。
林子赶紧拉起他,边走边说,“你先别哭,你这不是来找我了吗。咱们先去找方蕴之。你知不知道你妈拉了宋川去哪?”
宋棠克制着哭泣,喉咙一下一下地抽动,嗓子嘶哑:“有,我、今早听到她们说丁家。”
丁家不止一户,但是哪一家也不难猜。林子用单车载着宋棠,心里更堵了,脚下用力地踩下踏板。
宋棠留在了方家和芳婶一起,方蕴之手脚冰冷,但也想到川儿既然这么吩咐,大概率是不会回宋家了,她捂着胸口,说话间不断深呼吸,“妈,妈,你和棠棠在家里等川儿,我和林子去丁家。”
芳婶一把抓住她,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别伤了自己”。
方蕴之把头发卷成包子,踩着单车和林子穿梭在黑夜里。不到七点,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仿佛半点都不眷恋这人世一样,一秒也不愿多留。
丁家在靠近眠川山的地段,四个单车轮胎碾过泥沙,卷着秋风不断旋转,却依旧满足不了骑行者的心愿——再快点,再快点呐!
跨进丁家没受到任何阻碍,因为那里大门开敞,停车落地后看到这情况,方蕴之反而更加忐忑了。
谁也不知道方向,她和林子走在宅子的沿廊里,听到不知哪里传出了喊天喊地的呜咽声,加上骑车后随带的耳鸣效果,那哭声在夜里显得尤其苍凉。
方蕴之拉着林子循着声音往里走,那是东面一个房间,他们闻到一股铁锈味,离那个房间越近,气味也越浓。林子撒了手冲过去,看到那地上躺着一个人,肩膀一片红,地上还有没干掉的血迹,暗红的,像踩烂在地上的杨梅。
旁边蹲着两人,一个看上去和宋棠差不多大,但要圆润许多,正咬着衣服抽泣,口水眼泪湿了一衣袖;另一个应该是医生,正在包扎胸口。
林子用力拍了一下门,“砰”一声,那哭着的孩子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细长的眼睛泪汪汪,勉强也能看出惊慌,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林子。
医生只回头看了眼,继续埋头撒药包扎。
怒气支配了林子,他气冲冲地上前推了那小孩一胳膊,问:“那姑娘呢?”
没人回话。
林子抓住了医生的手,怒吼道,不准救他,又扭头问了一遍。
小孩双手撑着地板,嗷嗷大哭。
李绍林还没来得及干些其他,就被医生反手压到地上,而方蕴之这会儿才赶到,气没喘顺,还带着哭腔,“林子,我看……看到镜姨了。”她擦了一把泪水,看到林子被绞着手压着,动手的正是前几天重遇的恩人。
“医……医生?”
叶医看到方蕴之时怔愣了下,很快放了人,重新带上了手套去拿绷带。
“川儿不在。”方蕴之迅速看了下这房间,被褥很凌乱,全拖到地上了,两张凳椅也倒了了,地上还留着斑斑血迹,从床边滴到人倒下的地方。
方蕴之走过去,看到地上躺着的人还闭着眼昏迷不醒,她拉起林子,说,“镜姨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我们……得去找川儿。”
房间充斥的膏药和血混合的怪味,胃液被刺激得不停翻滚。林子干呕了一下,又一脚踢在那不省人事的丁家人腿上,“人渣也有人救。”说完又抬起了脚,地上跪着那小孩见状立马扑了上去,紧紧抱住林子的腿。
方蕴之看了一下叶医,也拉住了林子,“医者无私,医生做分内事而已。”她尽量站在不会挡光的位置,侧着身子蹲了下来,吸了吸鼻子问,“恩人,你来的时候有看到上次和我一起的姑娘吗?”
叶医摇摇头,说没有。
“那他现在能醒来吗?”
叶医瞥了眼丁家少爷死灰色的脸,叹了声,“暂时不能。”
“宋川儿会不会回家了?”林子看了那小孩一眼,使了力把脚抽出来,他不是拎不清的人,找人撒气顶啥用。毫无头绪地坐到地上,林子抱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揪紧了头发喃喃自语,“明天就回来的啊。”
方蕴之捂着肚子出了房,她靠在凉透了的柱梁上望着天,来的时候月亮还没上来,现在已悬在半边天,缺了一小块,还剩几天就满了。丁家的院宅闻不到花味,不远处的山黑乎乎一片,方蕴之凝视着山脉的轮廓,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转身冲回屋里拽起林子,开口时喉咙还是干涩的,但仿佛因找到水源的方向而稍微振作些,哪怕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林子,眠川山就在旁边。”
听到眠川的林子也回过神,抓着方蕴之的手臂说:“对,眠川,川儿可能去里面了。”
他们熟悉眠川,无比熟悉,希望的火苗忽隐忽现,在他们眼里都因心中未宣之于口的猜想而更黯了几分。可不管怎么样,都是要去了。
“镜姨还在那里。”经过一处院落时,方蕴之停了下来说。
林子随方蕴之望过去,看到台阶那里坐着个人,那边没点灯,她整个人陷入了光照不到的阴暗里。“我不认识她。”林子挪回视线,越过方蕴之往前走。
快步到门口,他们又被叫住了,叶医挎着药箱追了上来。
“恩人,怎么啦?”方蕴之推着单车问。
“我跟你们去。”
“不用啊。恩人,我们要去山里。”方蕴之停下了动作,却见到叶医已经不由分说地跟上了。一旁的林子露出了些许迷惑,他还不知道方蕴之口中“恩人”何来,可是想起山里这个点乌漆嘛黑的,也劝道:“对啊,你就别跟了,不是还要看病人吗。”
这话就算没那个意思,说出来还是变味了。叶医笑了笑,没往心里去:“止血了死不了,你们找人,有郎中跟着会好些。”
这说得不无道理,于是两人变成三人,踩着车前往山口。
“又麻烦你了。”方蕴之满腹焦虑,骑到半路才想起该说声谢。
“没事,”凉风把声音都往后吹,叶医看了眼方蕴之紧锁的眉头,把想说的话放了放,斟酌着字句道,“他身上除了血,没其他不雅观的东西。”
方蕴之闻言一愣,听明白意思后,忍着哭再次道了声谢。
叶医把注意力放回路上,没再说什么。
“那,找到了吗?”赵颜倾身,胸口磕在桌沿的雕花上,她顾不上纹路印入肌肤的不适,急于获取一个答案。
阿里斯没有正面回答。
他们沿路捡起了带血的利器,是宋川从去年起就藏房里的裁缝剪,叶医擦拭后递给了林子。夜游的鸟雀咕咕叫,间或扇动的翅膀扫起阵阵风,羽毛擦过树叶和空气引起细细簌簌的声响,他们几乎不曾在这么晚进过山,两人带着叶医从他们最常走的路往里走。
到了池潭,林子看到整齐摆在潭边的一双布鞋,石榴色的底布,精致的绣花,他只一眼就认出了——许知平用花瓣铺满鞋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花之蕴,长若林,许宋一生平。林子,酒宴就交给你掌勺吧!”
一脚踏进池水,碎了一泊月华。他们也曾夜里戏水。许家的池子一直很清,深浅适宜,年少的他们嘻嘻哈哈地搅动着池水,那时还有池鱼,鱼儿被吓得游得远远的,躲到另一岸的水里看着少年扑腾着手臂玩耍。溅起的池水在空中闪闪发光,接着又被扑到更闪耀的地方,它们加入了少年人的欢笑,合奏出杂乱无章又无与伦比的乐曲。
“哎,我们来捞月亮吧!”三五月盈盈,宋川举着双臂叫喊道,“看谁能捞起来。”
“嘁,小意思,看我的。”林子一个箭冲去池中央。
“等我!川儿川儿,抓住他!”方蕴之把衣服塞进裤子里,逆着水流不甘示弱。
“就你俩欺负我,我还有知平哥!哥——快来帮我!”
“哎,那可能不太行。”许知平拍起一巴掌水,向着伙伴们走去。
“哥你居然!我跟你们说,这水里捞东西我可在行了,等着——啊!方蕴之,你脚边有什么?”
“什么!”
“蕴儿,别怕,他骗你的!”
“好你个李绍林,给我等着。”
“哈哈哈谁怕谁——”
林子的双手蘸上了黑黄的泥,浸泡在水里拉出了丝丝缕缕的泥带,又在碰到池壁池底时加深了一层。仿佛下雨了,不断有水珠滴到湖面上,流进他的眼睛里,带着刺激的盐分,模糊了视线。
“林子,出来,我们去另一边,寺里也要去的。”方蕴之从另一侧走回来,近乎崩溃地蹲在地上。
“能找到的,你等我。”那不再是少年青涩的公鸭嗓,只像喝了半宿秋心酿出的茶酒,骤然变得无比哀伤。
他们找遍了熟悉的地方,又从池潭出发重新找。叶医找到了一串很浅的脚印,他们顺着脚印,走上了未曾造访的林路,路边开着紫色的野花,他们不断呼唤宋川儿,回音袅袅,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阿里斯讲到这里,不再往下讲。他喝了口赵颜顺手斟的白开水,开始收拾桌上的果皮。
“所以,秋灯愿是为了寻找宋川儿而举办的?”赵颜反应呆滞,仿佛也有一半留在了山里没出来。
“准确地说,是为了带宋川儿回家。”阿里斯嫌弃地抓起自己吃剩的果皮,动作很轻地放进袋子,打了个结扔到快递箱里。
静默半晌,赵颜拳头一握,道:“决定了,我要去!”
“秋灯愿?”
“对!”
阿里斯擦着桌子,笑容很散漫,“行啊,到时可以找我玩。”
“好!”赵颜内心依旧因这段故事跳动不停,她接过阿里斯手里的毛巾,说剩下的交给她就好。
“那就谢咯。”阿里斯揉了揉后颈,听上去有点疲惫,“我先回房睡了,你早点休息。”他这次挥手很随意,只留了个背影,单手插兜趿着鞋上了楼。
一切收拾干净后,赵颜坐回客厅。猫正伏在上层板,脸蛋侧卧着,偶尔掀起眼皮看一眼赵颜。后者撅着嘴巴逗了逗他,他坚定不为所动,最多扬起肉球碰一下搭在笼子上的人手,触感比棉花团子还轻,轻得仿似眨眼产生的幻觉。
猫打着呼噜睡着了,赵颜倒在沙发上,翻出手机滑开,看到明太子发来的航班信息,明天这又要往斜对角飞了。一一回复完短信,赵颜打开浏览器,输入“眠川公司”,点开了第二个网页,滑下去看到——
“创始人:许知平;董事长:宋棠”
手指抵在发亮的屏幕上,许久,眼帘拉下了,胸口压着个个不轻不重的块状物,一呼一吸,思绪如潮,帘子上不断有场景闪烁和转换:阳光下走着四个少年,肩挨着肩,欢笑着聊着什么;画面一转一个高瘦的女子坐在钢琴上,低眉看着弹琴的青年,眼里流转着说不尽的温柔;黑夜的山里,四个青年焦急地呼唤了一个名字,其中一个青年忽然朝着一处低地跑去。画面在赵颜即将看清那一刻又变了,只见青年拿着一束花来到一扇古雅的门前,敲了两下又两下,推开,幸福地叫了里面人的名字,还说“我来……”
为什么听不清名字?里面是那个人吗?旁观的人懊恼地屏住气,用尽全力控制,生怕错过一个结局——再坚持一下就看到了。
“赵颜,赵颜。”
是谁摸了她的额发,还叫了她名字?那只手应是极其克制,轻,如海棠落雨。赵颜皱着眉头,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几乎同时又听到那个声音:“赵颜,做噩梦了吗?”
——嘘,不是噩梦。
青年开门的画面开始变得混沌,色彩像漩涡一样倒转流逝,只有叫唤她的声音还在,好温柔的咬字,还能听出几分担忧。
明明是扰人清梦,偏又让人气不起来。
“赵颜。”
——真是,我这就来。
赵颜顾盼左右,四周只剩一片漆黑,是该走了,她没忘告别:会再见的。继而开始走向那个声音,半空散落着萤火虫样的光点。
额上又被热源一笼,赵颜加快了脚步,待重新适应灯亮后,正入眼帘的是徐步阳的脸,眉头紧锁,像听到了什么天气恶劣的预报。
他们隔着一层沙发背,徐步阳直起身,他右食指挂了串钥匙,在动作时会发出叮铃响。钥匙转了圈搭在手背上,徐步阳撑着座背问,“怎么又睡在这里了?”
大脑还是花了好些时间才辨认清梦境与现实,赵颜扶着额头坐起来,经水果浸润过的喉咙早已变得干燥,她清咳了下,开口时带着明显的沙哑:“困了,不小心眯了下。”
“夏夜凉,最好回房间盖好被子睡。”话音一顿,徐步阳不太自然地转向猫的方位,再是颇有些冷淡地说:“还有其他住客,一个人还是要注意些的。”
弦外音不难听懂,赵颜心里又暖又别扭,想着解释点什么又不知何从说起,只好挠挠头说:“知道了,我平时没有这样的。昨晚……多谢你了。”
徐步阳嗯了声,转过去靠在凳背上问:“最近这么累吗?”语气算是恢复了正常。
“可能是前几天都在外面跑,缓一缓就好啦。”手机一半都塞进沙发缝里,让人不禁联想到屁股朝上的浣熊。赵颜帮它□□,抬手亮时习惯看上一眼,又习惯地问道:“十点了啊,你刚回来吗?”
“差不多,回来看到你在这了。”徐步阳往上抛了下钥匙,下来时不慌不忙地精准接住,期间笑着问赵颜,“吃云吞吗?”
“宵夜?”
“嗯,六点不到就吃东西了。饿。”
“那走吧。”赵颜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膝盖的骨骼发出细软的声响,她又甩了甩腿,感觉到有所稍微绷紧的裤腰带,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吃了挺多水果的,云吞蹭一两颗就够啦。”
“水果?”徐步阳走在前面问。
“另一个房客送来的,你看到门口的泡沫箱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赵颜继续说,“刚我们在吃,冰箱还有好多,他让我们随便拿。”
“这么好啊。”
“他还给我讲了秋灯愿的事。”
徐步阳让赵颜坐到中岛,说一个人来煮就行。冰箱中午被他收拾了下,如今再对比昨晚空了许多。他边拿冻云吞边和赵颜说,“今天让外婆他们把菜带走了,他们又放了些进来……就一两顿的量,你到时弄来吃了吧。”
赵颜急急忙忙跳到冰箱前,果然看到中格里放着两个保鲜盒和一小袋蔬菜,她眨了眨眼睛,脸上浮起了冰柜都吹不冷的热度,“谢谢你们……其实不用的啊。”
“我跟外婆说了下次不要了。”徐步阳关了冰箱,把赵颜推回岛台,“你也不常煮,这么做反而让你不自在吧。”
承着好意,不是说不会谢拒,只是更担心表述不妥,生了误会,糟蹋了别人对你好心。她不会放弃对人际的进修,而能听到有些话由他人说出,又怪难得的。赵颜着看徐步阳的背影,感谢而直白:“这些不是困扰来的。但也是自己买就好,不过我还真不太清楚哪里的菜比较好。”
“这你可以去问他们。”青年听上去是笑着的,“或者问我也行。”
“好。”
煮馄饨十分简单,就等水沸腾了将冰冻粘在一起的云吞放下去,如果想吃菜的话,择两根一起煮就是了。不过这是赵颜的懒人吃法,徐步阳显然比她用心,起码还往汤里放了虾皮和紫菜。
“猪肉馅的,我就真的只给你煮几颗喔。”徐步阳掀开冒气的锅盖说道。
“几颗就够了。”锅里的水争先恐后地冒泡,咕噜咕噜的。
“秋灯愿你要去吗?”徐步阳重拾之前的话题。
赵颜点头,说想去。
“去吧,挺有意义的。”和阿里斯的说法意外一致,徐步阳在灶台旁一边说话,一边搅动着刚放下的云吞,“刚才都听说什么了吗?”
赵颜想了想,答道:“有关背后的故事,说秋灯愿是为了指引一个人回家。”
徐步阳放上盖子后也坐了过来,脸上不知为何浮现出一种近似想通了什么事的表情,对着赵颜眉眼弯弯道:“确实是这样的,到时灯笼会沿着山路亮起来,只有那条路是亮的,人就不会走错了。”
“是八月十三那天吗?”
“嗯,农历,只那一天。”徐步阳转身回去看锅,“可以住一晚,山上空气挺不错的。”
“好!”赵颜盯着正在拿碗的人,藏不住期待地问,“你今年去吗?”
“今年啊,”一小柱从水龙头流出冲过碗,流到洗碗盆里,徐步阳擦碗道,“不好说,不知道那会儿有没空。要是确定了,那天和你碰个头?”
那必然是好的,赵颜咧开嘴,头往下重重一啄,“好啊。”
徐步阳不等赵颜起身就盛好两碗云吞,其中海浪纹的一碗放到赵颜跟前。赵颜毕恭毕敬地接过筷子,低头看碗后,一句谢谢被硬生生堵在喉头:大大的碗里飘着三颗孤独的云吞,占不到碗容量的四分之一。
她抬头看到徐步阳不知收敛的笑靥,好气地觑了对方一眼,问:“几颗?”
徐步阳一副公正无私的模样,扬起下颌示意赵颜看碗,“你说几颗。”
抿着唇瞄了眼对方的碗,赵颜也不多觊觎,知足地说:“五颗。”
徐步阳复又哈哈笑了,他回头拿起锅,把里面的小颗云团全部舀进海纹碗里,音色清朗:“八颗,不够再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