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二章(中)
那天方蕴之和宋川先回了自己家,芳婶自己去拜访了宋川母亲。
“川儿你就安心在这里,我妈能说服镜姨。”她们回到方家女儿的闺房,方蕴之边打开窗帘边说。
“她不会听的。”宋川坐在梳妆镜前,双腿并在一起,两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展现出从前少有的文静,微微偏仰头。
方蕴之坐到床边,说:“你都来了,镜姨总不会什么都不顾直接来逮人吧。”
“说服不了啊。”宋川低声重复。
“能说……”方蕴之对上好友抬起的眼眸,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笃定,又有无可救药的哀伤,她终于懂得话里真正的含义,一时噤声,不知从何宽慰。
宋川到时笑了,她拉过方蕴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拍了拍,说:“蕴儿,你明天替我和知平哥哥说一声,我在你这里。”
“好,我去。”宋川从小练琴,她的手要比方蕴之的大些,手指修长而且很有骨感。方蕴之想起宋家如今空空如也的琴房,不觉张开掌心回握住那只包着自己的手,还是那样熟悉的温暖,和以前每次门禁后偷偷带她出去时一样——
“蕴儿,你扶着我,小心跳出来。”每次从一楼楼道的窗户钻出去时,宋川总是紧紧地抓着她。
而知平哥就在旁边护着她俩,用气音说:“我们来带你逃出去啦。”
“今晚去林子家坐天井看星星,他给我们准备了大西瓜。”宋川抱着方蕴之的腰把整个人稳稳放落地,声音再小也藏不住快乐,“快走快走。”
快走,快走。
方蕴之内心一抖索,忽然心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却不知当不当讲。海棠淡漠的香味从窗户飘进来,夏风不热,方蕴之还是选择迂回一下,说:“这次应该是说不下去的,我妈也看到了,她会和镜姨说的。”
“芳婶是会的。”宋川垂眼笑了笑,感激,又有些羡慕,敛了情绪继续说道:“但蕴儿,躲过这次,不一定躲得过下一次,你不了解我妈,她,着魔了。”
“镜姨现在……确实过于偏执了。”方蕴之犹豫片刻,还是说出来了,“川儿,你有没有想过,和知平哥离开这里?”
话音不仅入耳,还像落下的大珠小珠,落进了宋川眼里,又击中了她记忆里什么甘甜往事,她睫毛一颤,笑容从带点甜到无奈:“这话你可不能让知平哥哥知道,我好不容易让他放弃的。”
“知平哥?”
“嗯。”
“川儿不想吗?”方蕴之不解。
宋川抿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平静地说:“就是我不能让他为我做这种决定,我可以走,但那也意味着知平哥会抛下他这里的家,那蕙姨怎么办?还有他弟弟。宋棠起码大了不用人照顾,他弟弟才刚到识字的年纪。”
她的指腹来回摩挲着茶盏光滑的边缘,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服我妈,但会有办法的。”说着说着,宋川听到几声啜泣,她转过去,看到方蕴之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
“我以、以为你放弃了,之前看你很、很没精神的样子。”方蕴之用小鱼际不断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泪水不断从眼睛里流出来,她不那么绝望了,可也没找到希望。
宋川把她的好友拥进怀,轻轻摸着方蕴之的头发,安慰道:“我那样是为了不让我妈把我看太紧,别哭了,再哭要变不好看了啊……”
和以往一样,两人睡一个房间。方蕴之的床不大,但足以舒服地容下两姊妹。晚风轻抚,哄睡了困倦的人儿,却带不走满屋的渺小心事。
第二早不待方蕴之通知,许知平和林子带着热乎乎的豆花来到了方家。芳婶留出了后院,自己去了下间,林子和方蕴之留在堂里。
“你们怎么知道来的?”方蕴之呼呼地吹着豆花问。
“昨晚知平哥见不到宋川儿回家,上隔壁打听到荔庭的事。”林子一口两个方家的菜饺,鬼鬼祟祟凑近道,“方蕴之,你说咱要不要叫他们两个私那啥啊。”
“什么?”
“私奔。”林子不出声,只用夸张的嘴型说出来。
方蕴之听清后被滑溜溜的豆花呛到了,她拍着胸口问:“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我老家那间小屋子没人知道也没人住,咱们可以让知平哥和宋川去那里过日子。”林子瞪着眼睛比划着。
难道这真是唯一的方法?方蕴之记起宋川昨晚的话,顿时黯然失神,摇着头努了努嘴,说:“唉,川儿不走。”
“你问过啦?”
“嗯,就是昨晚。她说,不想知平哥因为她舍弃这里的东西。”
“嗨呀,这都是什么事啊。”林子瘫倒在椅子上,头倒着枕在椅背上盯着后院,无力发问,“这都两情相悦、天造地设了,还有什么比这重要啊?”
第三天,宋川娘来了方家。
如方蕴之所想,这门婚事总算吹了,庆幸那人虽愚蠢好色,也懂强扭的瓜不会甜的道理,差人往宋家扔去几句面子话,便没再拜访。而更令人掉下巴的是,镜姨突然松口了。
虽说也没完全松,她还是不同意宋川与许家;宋川可以自由进出,但讨亲来的还是得看。
“是芳婶和她说了什么吗?”听到这里,赵颜问。
阿里斯耸耸肩膀,表示他也不知道答案:“或许吧。”
“所以是大团圆结局了吗?”
“你这话说的自己信吗?”
赵颜摇头。
阿里斯剥了颗葡萄,润了润喉继续往后说。
转眼便到了桂花飘香的季节,街上没有张灯结彩的气象,不过诞生上亿年的明月多少还是唤醒了人的本能,他们的眼睛和步伐都不由自主地传递出无法拒绝的热闹感。
然世事无常,命是不讲理的。
一日方蕴之上午出门时,家人告知她远绕一路,从另一个方向走。她挽着装花的竹篮,绕了远道前去宋家,站在大门前听见了从附近房屋传出的吊唁声,正是平时自己常走来的方向。
她不免好奇往那张望。算好时间等着人来的宋川也走了出来,两人最后挨着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听说染了胃病,治不好走的。”宋川用只两人听到的声音和方蕴之说,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叹息与遗憾。她今天穿着深黑蓝的对襟衫,头发在前天剪到了肩膀上,自己剪的,发尾有些参差不齐。
“多大岁数了?”方蕴之揪了揪自己的裤脚。
“五十?四十?”宋川也说不清,“就是之前市场戴个帽子卖鱼糕的那个阿伯,能记起吗?”
方蕴之点头,“他还年轻啊。”
“是啊。”
她们静静坐在远处看着,没再说话。
不多时,方蕴之看到门里走出一个挺拔而眼熟的身影,后面一个妇人跟着出来,边从眼睛边和前面的人说话。
“那个是……”方蕴之探出脖子,紧接着拍了拍好友,“那好像是那天在荔庭帮我们的人。”
宋川认真瞧过去,也确定道:“是欸。”
“过去看看吗?”方蕴之蹭地站了起来,拉着宋川靠近路边走去,走近后能听到了些对话——
“谢谢你来,叶医生,最后那段时间多亏你了。”
“我也是尽力而为,应该的。抱歉最后也没能……”
妇人抽噎着,却坚定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千万、别这么说,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是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
那个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温和地劝慰道:“叔到后面最放不下婶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他太担心。”
妇人十指紧扣,指尖泛着红,她又和男子说了几句,便用帕子遮着脸回屋去了。
早秋的日光是说不出的灿烂耀眼,男子往外走时,看到路边有两人正直直地盯着他。他脚下一顿,头偏了偏,露出迷惑的神情,正欲举步前行,身着绿衣裳的女子将他叫住了,眼睛亮晶晶的,“先生,请留步。”
方蕴之一直拉着宋川的手腕,她望向宋川,得到好友点头回应后,拉着好友一并走上前去,举止得体地鞠了一躬,说:“上次在荔庭,多谢你出手相助。”
男子这才慢慢把人认出来,他后退小步摆摆手,不徐不疾道:“举手之劳而已。”又将人一仔细端详,是目光有礼的,不至于冒犯。看出绿衣女子还是很朝气,边上女孩的气色也比上回好了许多,他那身为医者的心在此刻莫名受到些宽慰,继而礼貌问及,“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住在那边。”宋川往自己家指了指,微笑道:“她来找我玩的。先生接下来可有其他事?要不到我家喝个茶,也当是我们对你的报答。”
男子诚意可见地道了声惋惜,摇首告知有事与不便;姊妹两人也不强求,目送恩人走出视线后,回去收拾东西出了门——许知平明天就要去邻城办事,今天他们四个约去眠川。
许知平离开五天,给了李绍林五封信,让他每天帮忙送去给送川。今天是第三天,李绍林此时正揣着信走在通往宋家的路上。
李绍林……算了,咱们还是叫回林子吧。林子已经有段时间不用帮忙送信了,隔了几个月再“重操旧业”还让他有些不适应,再说他也是二十上下的男子汉了,老是跑去帮人递信也怪让人羞涩的;但他也亲眼看到他知平哥在写信时既深情又幸福的样子,他知平哥那天还悄悄告诉他,这次回来还要再上门找宋川儿她娘一次。他只长到他知平哥的下巴高,所以当他仰头看他知平哥讲话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就被他哥的笑容和他哥头顶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神经。
而且他知平哥还答应给他带回来他心心念念好久的几种土壤,就冲这份大礼,他堂堂二十上下的男子汉,怎么也要替他哥照顾好宋川儿。
说起宋川儿,昨天看到她的眼圈重了点,今天见面了得好好慰问下她。
这么想着,林子也溜到了宋家门口,敲了几下门后开门的宋川她娘。他很礼貌地称呼了声“镜姨”,宋川她娘冷着脸告诉他宋川不在家。
想想就不可能,于是林子绕去侧边,看到宋川房间的窗户紧闭着,经过了这两年,这一闭霎时让他心里慌,他又跑去后面,用暗号把宋川她弟宋棠叫了出来。
宋川她弟除了和宋川儿一样姓宋外,性格完全不相似,宋川儿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她弟宋棠就内敛许多,干啥都斯斯文文的。宋棠出来得也是偷偷摸摸的,他听林子问题后,十五六岁的人一下红了眼圈,用怕被谁听了去的低音量说,她姐又被关起来了。
林子暗道一声不好,想再多了解却也问不出什么,只好把信塞给宋棠让他转交,自己拔腿便往方蕴之家里跑。
方蕴之这几天忙着在隔壁那区晒花弄饼,只短暂见过几面宋川儿,对发生过什么根本毫不知情。她听了林子的话,脸刷的白了,攥着拳头思考对策。
“川儿还在她家里吗?”方蕴之喘着气问。
“宋棠说还在,就是门窗都被锁了。”林子气愤地捶了下桌,咬牙道,“得想办法把宋川叫出来。”
“我先去她家看看,今晚我妈回来,我再打听打听。”方蕴之起身被凳脚绊了下,步子顾不得站稳就往外跑。
林子手不受控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嘶哑着嗓子仰天大吼了声。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做成。林子执拗地在宋家对面找了处地蹲着,打算暗中观察,却在入夜后被宋川她娘找人请走了,他再换,又遭到同样的警告;芳婶只打听到哪家哪家做媒,却没有更多具体消息;方蕴之听到了宋川敲在窗户上的暗语,说着“我很好”、“别担心”。
那天他们谁也没见成宋川——乃至以后,再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