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三章
“……赵颜儿去吗?”
赵颜津津有味地翻着相册,忽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了一下脸,条件反射下她头一偏,看到风吹起的马卡龙色窗帘,优子刚好站在饱和度高浓的秋光里,脸上糊着海藻绿的面泥,一手撑腰,一手拿了杯蜂蜜色的冒汗饮料,明明保持着一个不大优雅的站姿,却愣是能让人品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
“去哪里?”
“等下去吃饭。”优子重复一遍,把杯子伸到她跟前。
“好啊。”赵颜头扭回去,问,“姐去吗?”
程星正在沙发上捣着优子调的水果杯,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右腿竖起,左腿倒在一边,看着赵颜却迟迟不给反应。
优子拍了一下赵颜的脑门,说:“你姐不去,她约了人。”
“啊,什么时候?”赵颜傻眼了。
“她刚说的,你都没听我们讲话嘛。”优子作势还想去摸她的头,赵颜将水果茶举过头顶,小心地躲闪,争辩道,“我忙着看婚照了,没听。姐你不是还在睡觉嘛?”
“刚醒。”程星吃了一勺果冻润嗓子,“有个朋友来出差,顺路约个饭。”
赵颜把茶杯捧手里,说:“好吧,那我和优子去吃饭。”扭过去问优子,“景文哥呢?”
“他不来,就我俩。”优子翻了翻赵颜卷起来地袖口,就着地毯窝在旁边。
到底是没有每月都理发的习惯,赵颜头发长了不少,已经到肩膀的长度。她把垂到前面的头发勾到耳后,相册翻到了下一页。
相册贴着优子的室内婚照,占了小几页空间,后面空出一大本。
优子舍弃了铺张的酒宴,请了两周假期用于旅行,一场婚礼旅行。她说相比于花费几个月办一场酒席,两人更想把时间留给彼此。如果婚礼是为了将所爱公告天下的话,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在乎的人都知道了;如果是为了此后一生铭记,那以何种形式都是可以的,只要两人在一起。
不过礼数还是要尽到的,双方家长上周和乐融融吃过了饭。优子明天出发,她们三人放了半天假,当是送行。
约摸一刻钟前赵颜踩着下午茶结束的时间来到优子这里,女主人在厨房边画食谱边做水果杯,程星躺在客厅的沙发补眠。投影开着,相簿摊开,优子招呼随便坐,随意看。
优子的家地处近城中的小区,中高楼层,恰是车鸣笛声抵达不到的高度,时不时能闻见楼底沁人心脾的桂香。赵颜掀到最后一页,问:“明太子拍的还没出来啊?”
“他说后面拍完一起剪。”
“底片给你了吗?”赵颜跃跃欲试。
“没、有,修好了再给你看!”优子在看纪念册,“哎,我还是喜欢阿颜你这么画画,你的画能让我感受到你画画的心情。”
“什么心情?”纪念册是赵颜送给优子的结婚礼物,里面都是手绘。
“让人心情很愉悦,能感受出你创作时那份用心。”优子盯着一张图,碧蓝的天,紫荆花道,倒在地上的单车,奔跑的一对人,“这是那次剪视频我给你的照片啊?”
另外两人都看向画,程星认出改的是优子的一张毕业照,优子有个遗憾就是毕业的时候紫荆都落花了,拍不出繁华盛放的效果。
“是啊,这下你有花和无花两个版本都有了!”赵颜看到程星朝她竖起大拇指,于是扬起下巴回了一个骄傲的笑。
“几年前的照片你还存着啊。”优子越翻越惊喜,“英仙座流星雨这张也改啦!”
“改了几张,听我姐讲的,这个也当是我联合我姐给你的礼物。”
“不用带上我啊,我自己有送。这我就讲了你一些蠢事给她听,都是她自己画的。”程星起身去倒白开水。
“来,抱抱抱抱,今晚请你吃火锅。”优子一把揽过旁边的人,头靠头地蹭蹭。他们的关系从来不止于工作伙伴,除了自己还没有人能比他们更了解彼此对创作的态度,怪不得这三个月工作室的咖啡浓度比之前浓了几度。合上画册时,优子再次吃惊,“你还往上面喷了香水?”
赵颜含着调羹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喷自己喜欢的?”
“我也喜欢你这个啊。”
“她是指你自己常用的。”程星帮了一腔。
“可是是送给她的啊。”赵颜不太理解为什么会在这个问题纠结。
“送人不是更要留自己的味道嘛?”优子拍了下她的头,“这样闻到味儿就更容易记起你了呀。你说是吧,阿星?”
程星赞同。
赵颜有所领会,解释道:“我以为,这画的是你们,用你喜欢的味道填充会更好。”
“这么想也没错,但这也是一份私人礼物不是?”优子又闻了闻,说,“在这种时候你大可大胆些,这样也会更浪漫的。”
看到程星也在点头,赵颜似懂非懂,所幸终归是离不懂远了点。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啦,你真是!”优子这时难得很有大姐姐的风范,可也没有维持很久,“说到香水,我这有一瓶。”话完就钻进了主卧,出来时手里拿着个蓝瓶子。
“你们有朋友喜这个味儿嘛?”她按了按瓶嘴儿,一股甜腻的气息迅速扩散在空气中。
“好甜。”程星和赵颜不约而同感叹,前者甚至皱着眉地挥手扇了扇。
优子把瓶子递给伸手的赵颜,开始回忆:“这可能就是直男审美吧,景文说我可能适合这个味道?好吧,我就每天往他衣服喷,几天后他终于受不了了,傻了吧唧地说以为自己出轨了。”
客厅响起三人的笑声。
闻着闻着倒有点上头,赵颜又按了一下,说,真的好甜啊。
“我记得这个越往后越甜。”程星接过瓶子,举起对着光,“我们仨都不太配这个味。”
“我们都不太甜啊。”优子拉开了阳台门,把暖风请进来。
最终那瓶香水还是留给优子自行处理,她们忘记了赶在晚高峰前出门的习惯,在车来车往络绎不绝的时间,程星开车去了城北,剩下两人走去附近商区觅食。
“走,优子带你吃秋天第一顿火锅。”
两个人不难排座,她们比前面先到的四个人要早被安排到。
这可能也归功于她们进来时比后面那对情侣早一步搭上了第一趟电梯,因为出门时没有带上要扔的垃圾,因此不用绕去垃圾分类站,总之这也算是今日份的好运吧。
赵颜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开始她以为自己多虑了,直到她调味碟时看到进来的人。
运气好坏也是讲究能量守恒的,赵颜在还没读过很多书时就很在意这种心理。
或许逆反心理是与生俱来的,保护机制亦是人之本能。当蒙受过多恩惠,身体会自然而然发出警告,人会患得患失,渴望这一轮“得失”尽快结束,然后才能得以开启新一轮,比如,如果早晨得以买到食堂最后一杯最新保质期的酸奶,她就做好了中午老师会拖堂,吃饭要排长队的准备。但是,当以自认为的“失”或“坏运气”为起点,如一早出门头顶就被过路的鸟误当成肥料储存地,这一天对她而言会变得很漫长,这一轮回的圈也会显得无比庞大,看不到头。
她躲到柱子后面,眼睁睁看着徐步阳和一个女生走了过去。
火锅店装潢古香古色,中间有镂空雕花的屏风分割,外围的每桌间设有隔窗,内侧装有雕栏隔断。徐步阳他们在里面另一侧,起码赵颜坐的地方看不到,她也说不上这是好还是坏。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优子低头就着赵颜的手,嘬了一口满到边的酸梅汤,然后才接过去。
赵颜自己的那杯倒是没远不到溢出,她若无其事地竖起点菜单,说:“没有啊,嘶……你点了这么多。”
光是牛就连着一列,毛肚双份,鸭肠双份,还有其他鸭血虾滑豆腐,素菜倒是很少,因为优子在外面吃火锅一般都不点。
“吃得完。体谅体谅我,后两周我就天天西餐了。”
“好吧。”赵颜看了汤底又惊了,“草本原汤?单锅!你不是无辣不欢嘛?”
“调理调理,怕水土不服。”
有理有据,任谁都不好反驳。把荤菜放进汤色清澈的锅里时,赵颜在脑内幻想出一阵悠然的箫声,在这红红火火的大锅炉中,她俩所在的隔间是不一样的世外桃源。
吃了一会儿抬头,她在优子数不清第几次对“我的狗踩到了蜜蜂”的声情并茂演绎中,看到了调料区的徐步阳。赵颜也不清楚这个人怎么来了这么久才走去调味碟,奈何调料区享有全场最明亮的灯泡,她眼睛就那样被吸引过去了。对方身边还是一起来的人,女生凑过去看男生手里的碟子,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忽然相视一笑。
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容,女生扎着漂亮的辫子,一小半捋在前面,另一半的发尾温柔地垂到后背。如果没剪头发,现在自己的头发应该也是那个长度,赵颜心里忽然闪过这么个不着调的想法。
“碰到熟人了吗?”注意力被优子拉了回来。
“嗯,一个朋友。”看到优子夸张地伸长脖子张望时,她大惊失色,“啊,你别这么看啊。”
“还不能让人看的。”优子委屈地瞪了她一眼,根本不在怕地再扭回去,问,“哪个呀?”
“你转回来我告诉你。”赵颜起身扒拉了下优子,正要坐下时,也不知道上天是眷顾还是怜悯她,远处调着味碟的徐步阳突然看向这边,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对上了。
徐步阳脸色一怔。
稍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了,优子笑得意味深长,说,那个啊。
“那个”和身旁的人低语两句后,朝这边走来。
赵颜将手放在大腿侧搓了搓,尴尬地对走到桌边的徐步阳咧嘴道:“好巧啊。”
“是挺巧,咱们吃饭都碰上几次了。”徐步阳看着她笑了,“还挺有缘的。”
她正琢磨着接点什么,优子开腔了:“嗨,帅哥!”
徐步阳看过去,换上一种十分礼貌的笑,“你好啊!我……”然后又看回赵颜,“这位是?”眼里还透出几分奇怪的期待。
赵颜不尴不尬地比了比优子,“我同事兼好友……”
不等她说完,优子就接过话头,“叫我优子就行,怎么称呼你呢?”
“住楼上的……”徐步阳旁听,笑而不语,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于是为了保持句式对称,赵颜也不好惜字如金,“兼朋友,徐步阳。”
“你好你好,帅哥。”优子从来不怕生,“不握手啦哈哈,吃饭手上蘸了点油。平时阿颜多受你照顾了。”
徐步阳轻笑道:“应该的。”
赵颜感受到两人时不时投来的眼神,听着明明是有关自己,却无从置喙的话题,内心又臊又躁,正想提醒两位朋友民以食为天,横空出现一道声音——“步阳。”
像晚风吹响的风铃,十分悦耳。
女生来到了桌前,手里的杯子装着半杯饮料,刚刚还在胸前的长发都讲究地拨到了脑后,一缕柔顺的发丝从刘海梳起垂在侧面恰到好处的位置。黑色的无袖针织,冷白色的皮肤,从近处看气质更佳。
“菜上来了,他们让我来喊你。”女生目光快速掠过坐着的二人,露出恬淡的笑靥。
“对,先去吃饭吧。”优子也催促道。
时间过去不过几分钟,赵颜留意到锅里的汤下降了些,已经留下了第一次汤量的刻线。
“好,我先去和同学吃饭,下次再聊。”徐步阳这么和优子说,然后曲起指节把味碟轻轻推向赵颜这边,“回去见。”
他留下了他的调味。
这不足以让赵颜遐想联翩,“试试我调的这个”在吃火锅时是很普遍的,更何况还发生了更令她分神的事——女生在走出几步远后,提到了近似“眠川”的字眼。
眠川,最近提眠川还能因为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拿起漏勺捞牛肉丸,那头优子在涮肥牛,摇着勺柄问赵颜:“喜欢?”
火锅冒起朦胧的蒸气,附在手上变成一层湿气,钻进五官迷惑了视听。赵颜一时茫然,不知她问的是牛肉还是什么。
优子把眼珠子暧昧地往左边溜了下,分了半勺肥牛到空碗里,说:“别装糊涂。”
赵颜用有所保留的回答承认了。
“怪不得程星说你最近有情况。”
“什么,姐怎么会知道!”
“她说你傻笑的次数多了。”优子一说话就被丸子烫到,咬着舌尖晾了晾,“嘶……看着挺不错的啊,告白吗?”
“还没想好,你先别说出去。”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怎么好像都人尽皆知了。赵颜给两人加了点酸梅汁,夹着牛肉去蘸那个味碟。
“我能和谁说啊。那你想什么,不敢?”
赵颜摇摇头,“我没想好该怎样说。”
优子听完却笑了,继续往锅里放东西:“这有什么好想的,看准时机就说啊。气氛上来了比什么都有用,船到桥头自然直,妹妹。”
“不用追一追吗?”
“你要怎么追。”
赵颜嚼着肉,迷茫地盯着锅底,说不知道。
“告白了,合适就一块处处,不答应你再追呗。”优子用无所谓的态度给出了真诚的建议。
“告白啊。”赵颜举起漏勺,思考着。
优子却乐得很,她拿起碗接过赵颜捞出的牛百叶,稍微正经些,“其实吧,你不用想太多,喜欢是你的事,决定是他做,你总得先试试吧。”
“好吧,我知道了。”
“而且他挺受欢迎的。”没完没了了这是,明显意有所指。
赵颜没接话,主动烫起另一份肉,药膳滋补,调味偏甜,酸都留在心里了。
“作为过来人提议,”优子脑门一歪,用手背撑着,“浪费时间在自导自演的爱恋里,不划算。稍不留神就错过了。”
赵颜夹牛肉丸的动作停了停,捏紧了筷子。
“优子,你知道吗?”她们相识的起点是同事,优子的往事,自己是断断续续听说的,“看书时,不管结局好坏,我都喜欢反复去读中间那些离别的桥段,他们经历的痛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他们走出痛苦让我知道我要活着。”
困难不是白白来的。
“你一定有从那些经历中得到力量。”优子把嫩嫩的牛肉放到她碗里,赵颜捂着温暖的碗壁,“所以我每次看你和景文哥,就觉得特别幸福,发自心底地觉得你们就该这么幸福。”
“别给我煽情。”优子作势要起来拍她,但碍于热气不断升腾的火锅,最终是没能付诸行动,只好屈着手指抹了下鼻子,洒脱地表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几年暗恋嘛。相比很多人,我这样都不算什么吧,反正我也不太在乎。他家里也不是很待见我啊,说我们这些搞艺术的没定性,飘。”
“我们不飘啊,踩着地呢。”赵颜吹了吹牛肉,原滋原味放入嘴。
优子的笑同样找不到一丝苦味,很豁达,她说:“人们都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家人的事,我就不这么想。我觉得啊,对于我们这种普普通通的人来说,恋爱结婚都是两个人的事。得到家人认可的爱情可以触发祝福的加成,可是遇到一个愿意站在你那边,和你一起解决问题的人,不也难能可贵吗?”
“我就是这么理想主义啦,”优子喝了一口清茶,给赵颜斟了半杯酸梅汤,“两个人愿意为彼此努力,那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况且我很幸运了好吧,阿姨,就景文他妈妈也没有背后嚼人耳根子,人家也是为自己儿子着想而已。”
这是优子的蒲公英,赵颜想。在一次假期的志愿活动中,她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风,也就此一鼓作气地吹散了那团白色的绒球,搭上了其中一瓣降落伞,带着一腔无处安放的孤勇,乘着风启程。
也没错,优子从那时起就在飘了,最后还找到了一起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