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二章(上)
“蕴儿——蕴儿——别浇花啦,快来!知平哥哥和林子在等着了!”
初日方照通园落,晨露晶莹欲滴,方蕴之正提着花壶浇牡丹,被墙头上突然冒出的人吓一跳,小声呼道:“川儿,你又爬墙!快下来,危险!”
“好啦好啦,不会,有知平哥哥在底下兜着我呢。”被唤川儿的女生翻了下去,不多时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从前门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配着浅棕色的裤子,点踩着阳光一蹦一跳进来,梳得高高的马尾也一下一下地晃着;跟在后头的一个男孩身着直挺的中山装,一只手臂虚握着举在女孩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以防女孩摔倒,他梳着干净的发型,眉眼间已崭露英气;最后头的男孩穿军装撸起半管袖子,扯着不成熟的公鸭嗓嚎着:“方蕴之你还没好啊?”
“嘘——林子你小点声,我还没跟我妈讲,等你们来撑场子呢。”方蕴之把水壶放好在花架上,偷偷往里屋张望。
宋川扑哧地笑了,逗趣道:“那我们不是还得说大声点。”
方蕴之走过去轻轻拍了下宋川的胳膊,又朝身后较高的少年颔首道:“知平哥好。”
屋檐上的雀鸟叽叽喳喳,许知平微笑着,指了指里屋问:“要我们去芳婶说嘛?”宋川在一旁挽过方蕴之的手晃呀晃,脸蛋迎着光,笑靥嫣然,十足耐心地等她回答。
未等方蕴之想明白,她娘就端着白糖糕和豆浆从下间走了上来,看到杵在院里的几个孩子,芳婶只用脚趾头都能想清什么事。她暗笑一声,对着几个孩子扬声道:“这么早啊,来找蕴之出去吗?”
少年们都乖巧地叫着“芳婶早啊”,方蕴之凭着人多壮胆,伸着脖子跟她娘请示:“妈,今天林子生日,我们去爬眠川。”
芳婶招了招手,让他们先进屋里吃早餐,再说道:“怎么玩儿啊,一会儿教写字的先生就来啦。”
“早点经过先生家,我去和先生说下便是了。”大家一边两人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方蕴之给宋川递了块糕,自己拿着豆浆喝了几口。
林子听了,咧嘴嘿嘿地笑了笑。
芳婶在一边的茶桌泡茶,不忘叮嘱:“记得先到荔庭捎点糕点,夜晚在门禁前回来。”
“知道啦。”方蕴之甜甜地应着,少男少女们分了几块白糖糕,把桌子收拾了下起身告别。芳婶塞了水壶和钱袋到布袋里给方蕴之,说:“喏,菊花茶,路上渴了喝。”
“谢谢妈,我们出门啦。”
“芳婶再见。”
方蕴之挎着包,和宋川一同走在最前面,许知平跟着离一臂之远,李绍林抬脚被门槛绊了一趔趄,落在了后头,他一抬眸看到煦暖的阳光打在三个好友的背影上,眼眶不知怎得忽然一热。
前方的几个人见没听到李绍林的声响,纷纷停下脚步往后看,一见林子停在不远处一脸呆呆地样子,都不约而同笑了,一人一句地说道:
“林子,怎么啦,快跟上啊!”
“你发什么呆呢。”
“噢对了,林子。”
“林子——”
“生辰快乐!”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异口同声道。
李绍林看着好友沐浴在阳光里的笑容,一时间挺不好意思地手指屈着擦了擦发酸的鼻子,声音有些颤抖:“哎,来啦!”
林子在几个人中生日最晚,许知平则长他们一岁,几人均住在西区一片,自幼相识,无论是什么都没能阻止他们成为彼此的好朋友。不过,说好朋友不尽准确,许知平和宋川之间的异样情愫,另两人都能察觉到。
虽然四人只值束发及笄的年岁,但也已经隐约认识到什么是超出知己的情分,而宋川本人知晓,许知平亦知晓。
那年林子生日,四人照例到眠川山远足。宋川嚷嚷着草地上会有小虫,但又总是在铺野餐布的时候最积极,她往空中抻开一块红白四方的餐布,踮着脚铺平到草上,将暮春的风招拢一席送给翠绿的草苗,兴奋地说“快坐,快坐”。
他们铺好两块餐布,路上买的零嘴放了几样到上面,又将几块可口的玛芬摆到林子面前,拍着巴掌地打拍子,唱了首生辰歌,和声稀稀疏疏的,大家都在笑。
后来宋川和许知平去了对岸散步,剩两人还坐着。方蕴之离开了一阵,捧回来一堆红红橙橙的小花,就着奶白色嫩嫩的花梗吸花蜜。林子大大咧咧地平躺着,看到这光景白了方蕴之一眼,问:“你在干嘛?”
方蕴之拿给他一朵,砸砸嘴说:“可以吃,甜的。”
林子也学着样子嘬了几口,确实尝到一丁点清甜的花汁。他把花扔到一边的草地,看着对岸坐在湖边的两人,长长地叹了一声:“他们可真真是罗曼蒂克啊。”
彼时宋川正拖了鞋袜,卷起裤脚踩在靠岸的水里,踩了几下水,抬头开心地对着许知平笑。方蕴之咬着花杆,举起两边大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组了个框框住对面的两人,认真地说:“咔擦。”
“拍好啦?”林子像模像样地问。
“嗯,记下了。”方蕴之点点头,把手收了回来。
“别吃花了,走,我们也泼水去。”林子起来推了方蕴之一把,拉着她朝对面招手大喊:“打水仗来咯,二对二!”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潭水里。
眠川山的池水很清,表层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然踩到底的池水是清凉的,潭底有些光滑的碎石,又不至于硌脚,按摩着脚底很舒服。山云卷过,大地忽明忽暗,过路背柴和他们有几分熟悉的僧人吆了句“当心着凉”,沉浸在水仗中的四人无暇感受这些,又或是他们早与这里的花、草、水、石、风相熟,无需再借故抒发喜爱,眠川山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四年后,宋家厅堂。
“绍林、蕴之啊,川儿下午还有安排,就不和你们出去了。”从里屋走出来的妇人妆发一丝不苟,可不见半支簪钗,两指捻着手帕的一角掸了掸上方的椅子面,扶着裤子后摆坐下。
方蕴之和李绍林从侧方的座位站起来,脸上都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方蕴之扁着嘴,愁眉苦脸,“镜姨,我们就早上去吃个茶,中午就把川儿送回来,这样可不可以呢?你看这今天不是林子生日吗……”
“对啊,镜姨,咱们当叙叙旧,中午就送宋川回来。”林子苦着脸说道。
妇人以手帕掩了掩口鼻,不留痕迹地咳嗽了声,问:“许家那少爷呢,他不去啊?”说完看着眼前两孩子。
“噢,知平哥不去,他姥姥昨日不是进城了吗?这会他得在家里张罗呢。”方蕴之的语气不咸不淡,像只是为了正经回答长辈的问题,接着睁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人,撒娇似的,“镜姨,您就行行好,我们中午就回来,保证不耽误川儿。”
妇人盯着眼前这两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再想到不知从何时起,宋川不再兴致盎然地告诉自己都给朋友备了什么礼物,甚至已经少有对自己笑,她麻木的内心多少有些动摇,僵硬地偏过脸,带着嘱咐的口吻低声道:“那别去太久。”
方蕴之开心地把拳头握在胸口前,脸上天真无害:“谢谢镜姨!那我上楼叫川儿。”
宋家的屋子空了许多,墙上没了那些漂亮的字画和装饰。方蕴之轻车熟路地走到宋川的房间,两下、又两下地敲了门,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说:“川儿,是我。”
门刚敲完,里边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川像赶风一样把门拉开,一下抱住了方蕴之,贴回来的胸腔传来因哽咽而产生的起起伏伏。
方蕴之温柔地摸了摸好友的后脑勺,压低声音安慰:“好啦好啦,别哭,抓紧时间,我们只能出去一个早上。”
宋川闻言甩了甩脸蛋,返回房里把床上的什么东西迅速捞起扔到衣橱里,去而复返,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向方蕴之扯了个极淡的笑。
“洗个脸,他们在等着的。”方蕴之用气音说话,牵着方蕴之到洗手台前,拉下一条熟悉的毛巾递给她。
他们没有去吃茶,而是一分也不能耽误地去了眠川山,那时公共交通还很慢,光是在路上就花去了许多时间。有人早早坐在了池潭边,宋川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往日的男孩已长成青年,不可倒退的成长还伴生了永无止境的烦恼。
林子和方蕴之止步在后头,静静看着远处相拥的二人。今年的生日他们没有再踩进那面池潭,去年也没有,再去年……已经不重要了。林子不甘地握紧拳头,平整的指甲陷进了皮肤,细微的痛觉使他忍不住红了眼眶;方蕴之在旁侧像姐姐哄弟弟那样拍了拍他后背,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曲。风从谷底吹来,将他们的歌曲、烦恼、讲不出的心声轻轻地、轻轻地送到远方。
几日后,方蕴之看到有个陌生男子进出宋家;再过了几日,她从市集回去经过宋家,又从开放的大门往里看到那个男子,离远仍可以模糊见到他将手搭在宋川肩上,宋川肩膀不时动一动,那只手却始终没离开。
也算个有皮相的人,却见不出骨子里有好品相,方蕴之深深呼吸了一次,跑过去高声叫了一声宋川。
半个月后,方蕴之和母亲在荔庭吃茶,从楼上看到那个男子跟着宋川走了进来,他们在东厢房就座,宋川看上去并不大精神,像是被云雾遮住的碧月,光黯了许些。方蕴之和母亲说了声,起身要去打招呼。还没走近又看到男子伸向宋川的手,方蕴之加快了脚步过去,提前叫了声好友的名字,那手却还是得逞了,方蕴之见到宋川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在自己声音响起时,在被男子手掌触碰到时。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方蕴之忍无可忍之下,一巴掌打开那只手,那手受刺激后立即缩回去了,手的主人怒目圆睁。
不应该是这样的,方蕴之想不明白,她烦躁着,害怕着,指甲陷入到手心肉。
“先生,大庭广众下还请注意点。”她竭力克制着火团般升温的情绪,脸上带着淡笑,伏下身问,“川儿,我母亲也在那边,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
宋川抬起头,眼里的混沌淡了开,她像淋过雨的雏鸟,拼命想抖干翅膀。
“你谁啊?”那男子的低吼马上引起了周边客人的注目,人们看向这场骚动,开始交头接耳。方蕴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一把抓过自己的肩膀,那几块尖锐的肉骨就那么抓进自己的身体里,她感到一阵恶寒自心底涌起。肩上的外物松开后,她踉跄了几步,情急之下不忘松开宋川,另一只手在低空抓了几下才抓稳一张茶椅。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方蕴之余光看到母亲气势冲冲地往这边来,她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正要开口时,侧后方走来一个人,低沉的声线不乏威慑:“这位先生,您在公众场合做这些事,不合适吧?”
“你又是谁?”那坨肉说话了,语气嚣张,绷直了手指对着来人,长着鼻孔的地方朝着天。
“不过是个过路人,但你再这么吵下去,若招来了什么人,怕是不好收场。”男子暗示性地瞥了瞥楼下。
只见那块肉又动了动,冒着些烧焦的气味,指着宋川说:“她是我未过门的……”可没说完就被男子打断了,他询问宋川:“这位小姐,您认识他吗?”
宋川头低着摇了摇。
“那是了,我也是分明记得看到您独自上来,他又鬼祟跟在后面,才决定站出来的。”男子提了些音量,周围的指责声也大了起来。那块肉鼓起的脂肪拧到了一起,带着焦味的油水都被挤出来了,嘴里气急败坏地吐出几个快被火熏断气的“你你你”后,气不过扭头走了。
方蕴之正想请那名男子吃块糕当作谢礼,对方却不等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芳婶在男子出来后就也站了过来,她温柔地摸了摸宋川的头,说,“没事儿了,别怕。”
方蕴之的手还是有些抖,她用力地攥住手腕,半晌才去扶上宋川的肩膀,跟着母亲往楼下走。她不知道该加哪个秤砣来秤量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也不知道即便加了,又能指到哪个刻度。她只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单独将宋川留下。
那年,宋川父亲被迫离乡,镜姨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她不再是从前方蕴之印象里那位温婉得体的镜姨,反而终日疑神疑鬼。
方蕴之朦朦胧胧好似能理解她的变化,却无法忍受她对待宋川的终生大事的态度。在第一次拒绝许知平的提亲后,镜姨开始限制宋川的社交,近乎疯癫地控制了宋川。
知平哥为什么不好?
“他也是那样的家庭,给不到川儿好的生活。”第二次提亲后,宋川绝食一周,方蕴之偷偷揣着许知平的信件去见宋川时,她镜姨这么和她说。
但如何才是“好的生活”?在方蕴之和林子的眼里,不会再有比许知平更适合宋川的人出现了。方蕴之那时还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偏执,但许知平聪慧、上进,他们明明门当户对。许知平带给宋川健康和快乐,也让宋川的灵魂变得更加通透、干净和富裕,他不会只为取悦自身而对其□□,不会肆无忌惮为占有般在上面留下无法抹去的斑点。
方蕴之曾有一次因偷懒而没去清洗吸足墨的毛笔,就那样将其抛在笔搁上一夜,第二日再拿起时,她闻到毫毛散发出的刺激味道,墨水早结成块,毫毛被干掉的笔墨粘连在一起,不能轻易揉开。那一日,她将笔浸于清水,蹲在天井旁无比耐心地清洗,用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但还是觉得最里面的毛是僵硬的,毛色一夜间已大不如前。
先生总说,用笔不洗笔,是会抽走笔具寿命的。笔沾上的墨点难以清理,阴影缠上人便再难驱散,她的川儿和知平哥都不能成为那支毛笔,她最好的朋友要四季平安,他们有权利在阳光底下拥抱亲吻,在岁月流光里相爱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