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下）
第二首歌近尾声，赵颜后肩被一戳，蜻蜓点水一样。她转过去，看到徐步阳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
诉尽情深的女声在耳边温柔唱着，“今天决定回去，痛快地坐一阵”(1)。
赵颜对外界的的感知停在了徐步阳的唇角，那处漂亮的线条总是带着微笑的形状，而再往上些她便撞入了一双澄澈的眼眸。
徐步阳眼底揣着笑意，伸出手掌心在赵颜面前晃了晃，又收回去碰了下他自己的耳朵，这才终于促使赵颜给出合理的反应，急忙摘下了耳机。
“有看到喜欢的吗？”徐步阳问。
赵颜遗憾摇头：“好多都卖完了。”
“老板说前两天特多人，仓库都清了过半了。”徐步阳听完后，也分享了个半好半坏的信息。
一时间无言，后面走来的人打起手势准备借过时，徐步阳率先走让开了，一步靠前站到了试听机旁。机器还在播放状态，徐步阳低头看了看，问道：“在听什么？”
赵颜下意识想挡住唱片，不过她也很是及时地阻止了这个不成熟的动作，只摸着盒子侧边的条纹笑道：“一些歌。”废话一样的回答，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介意我听听嘛？”徐步阳主动问及，用很客气的语气，没让人感觉半分惊扰。
查无拒绝的选项，赵颜将耳机递了过去，徐步阳无多顾忌，随意摸了下耳麦便直接戴上了。
机器正播放着一首八十年代的港乐，袅袅歌声像一盏陈年佳酿，诉说着风花雪月的无悔、似水光阴的感动。
徐步阳嘴巴动动，无声“吐”出几个字，一字一板啊，说的是歌名。一曲毕，他眼帘盈着笑，轻声说：“我妈妈也很喜欢她。”
“我也是，以前经常在家里听到，还有这个、这些都。“赵颜翻到唱片盒背面，食指点了点，“他们都很喜欢。”
“嗯，那你呢？”像是因为头低着压到了喉咙，徐步阳尾音有半声微颤，但很快被他带了过去，几不可察。
“我啊，嗯……”赵颜迟疑了下，换了张新碟，“这一首，我特别喜欢。”
命名为“我喜欢”的歌单从某种意义来说，是极其隐私的，它陪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孤身一人的时间，或还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我们无不坚信它是足够好的，盼望着它早点被发现，但私心里又是矛盾的，羞于被解读，生怕被亵渎。
徐步阳还在听着。
赵颜顿时心乱如麻，四分零九秒实在太长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按下“暂停”，但手腕马上被握住了。
“还没听完。“徐步阳的手很温暖，虎口和关节有一层薄茧。他将左耳的耳机稍稍拉开，说了句“我很喜欢”，双眸像盛了十五的月光。
“嗯。”赵颜把手抽了回来，放到身后，偷偷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被握过的地方。
“有种畅游世界、无怨无悔的感觉。“赵颜背过手，握住了手腕，像是受到鼓舞，细声说道，“还有其他歌也很好听。”
“我也有听，以前学校广播还会放呢。”徐步阳拿过她手里的唱片盒，饶有兴致地说着上面的作品。
“我们也是！”话匣被打开了，“有段时间坐在旁边的同学是广播站的，课下我们有时会讨论晚间放什么。放学之后啊，来回宿舍和饭堂的路上，听到他们放的歌，我们一起说过的歌，会特别开心。”
徐步阳第一次听赵颜讲这些遥远的事，不免觉得新奇。对方也没感到不合适，收好唱片后甚至扯着他的袖子走回唱片区，兴奋又不忘小小声地说——
“你看这个，她这首歌刚出就在学校里被传开了。”
“上次我在r亚买了两张专辑都被扣了，特意跑了趟办事处开箱。不过就那一次比较倒霉。”
“这个歌手我也很喜欢，听她的歌会顺着歌词去找外文诗读。”
“……大二那年我抢到了他们演唱会的票，可是和辅修考试撞了，当时上课的老师需要从别的校区过来，刚好要经过他们演唱会的体育馆……那节课的老师还迟到了，进来就和我们说这件事，还说他也想去听一场。”
“对了，我刚还听到有人问起eliot的乐队……”
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她一度认为说出来就会变得索然无味的事，可这时她就这么做了，拉着徐步阳穿梭于唱片架间。
“徐步阳，这里。”赵颜恍然间看到了什么，惊喜地拉了下身边的人，喜出望外地盯着货架上某个位置，随后拨开了压在上面的两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抽出后面一张光盘。
徐步阳印象里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名字，不禁微微出神。
“九六年的live，这是前不久出的。”赵颜隔着衣物拍了拍徐步阳的臂膀，将光盘稍稍伸过去让他也能看清。
徐步阳回过神，看到封面上闭着眼、仰头歌唱的青年。
“freetobewhateveryou/whateveryousay/ifitesmywayit’salright”(2)赵颜轻声念出一首歌词，是情不自禁的，像是又回忆起什么，下意识翘起嘴角。
“whateveryouplease/youcanshootthebreezeifyouwant”徐步阳接过下一句歌词——啊，他也听过。
赵颜偏过头注视着他，咧嘴笑开了，脑海里响起了小提琴、吉他和口琴合奏的旋律。
“每次听到都会开心起来。“一个字符拉出的后鼻音终于让她听出了自己变沙哑的音色，她在后知后觉的腼腆中别开眼，试图掩饰道，“对不起，一下子说太多了。”
“不会。”徐步阳笑道，“几年前有次和朋友公路旅行，我们放了好几天他们的歌。”
话音刚落，赵颜低下的头又猛然抬起，一脸惊喜地转了过来。徐步阳将她这一连串动作尽收眼底，又想到松鼠瞅见坚果的动画，顿时忍俊不禁，回忆意味更浓：“那时我们驶过海岸，开过了山脉，觉得车都要飞起来了，一眼望去，前路都是香槟色的。然后我想，开着车旅游真是爽啊。”
赵颜想象着：“可能是因为，开着车你能去很远。”
看来她对这个乐队真的很着迷，徐步阳的大脑将文字转化代入到一段旋律，还纳入了一个常识。
“对了，”赵颜的肩膀随着吸气的动作一耸，“刚那首歌还有个很可爱的版本，你知道吗，就是……”她比“1”的手势碰上了自己的鼻尖——
“章鱼花园。”
“章鱼花园！”
几乎异口同声，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啊，好喜欢他们，可惜……”她一想到现状也没往下说了，只是低哼了一声，转而问道，“这个，我可以买吗？”
“我还能说不可以吗？”徐步阳一时哭笑不得，反问道。
“不是，你看它为什么被放到这里。”刚刚因为有人也要看碟，他们挪了位置，这会儿又挪了回去。赵颜指了指适才覆在上面的唱片，半掩着嘴巴，悄声说道，“会不会是有人藏起来的？”
“藏起来做什么？”徐步阳也压低声音，头低下些问她。
“就是有人也很喜欢这张，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当时买不了，所以就先藏起来，等之后过来再买。”赵颜有板有眼地推测，“而且刚刚我听到有几个人问过店员，他们也说卖完了。”
徐步阳直起身子看了看周围，店员还在提着篮子整理货架。他忍着笑：“我觉得应该没有吧，店员可能也不知道、记错了。”
旁边的人却不语，还在低头打量手里的唱片。徐步阳盯着她圆圆的后脑勺，上面的辫子在走动后松了少许，一缕碎发垂在后颈。他觉得身旁这个人应该是干过类似的事，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心里藏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小姐。
“赵颜，”徐步阳唤起她的名字，“你自己找到的就拿着，上面又没有谁的名字。”
自己，拿着，赵颜在心里默念了下，发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她观察徐步阳是不是在不耐烦，并且补救性地说：“没有，我就是突发奇想。”
“就算不是你，后面也会有其他人看到。”徐步阳脸上写着耐烦。赵颜又觉得，这时的他像隐居在人间、伪装成整蛊精灵的加百列。“而且，这又不是绝版，你到底都在想什么啊。”笑里还多了戏谑。
“我想，去拿个小篮子装着，还想再逛一下。”赵颜脸上有些发烫，赶忙越过他去后面提篮子。
“蝴蝶”飞进店里，振翅的声音忽远忽近。
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些，除了唱片，还各自挑了几部电影和动画。直到结账时，赵颜才知道，影视动画碟是一折出售的。
她扼了下手腕，看到旁边的箱子剩下三四张黑胶，外面天色曛暗。
“不知道这里以后会变成什么。”赵颜出来后忍不住停了停，心头依依不舍，分明只是第一次来。她抬头看门楣上的招牌，红艳艳的“不晚“是夕阳的颜色。
四十之年，忽焉已至。
她想起那篇推送末尾的照片，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背着大提琴，站在一扇单门的台阶前。阶梯旁毫无章法地摆着一排小树盆，窗户上挂着白板，上面洋洋洒洒的行书写着：
『相望不相识
再见不恨晚
欢迎你来』
“不晚其实搬过两次，”徐步阳示意赵颜跟着他，往来时相反的方向走，“从一开始的小店搬到了另一边的复式铺位，后来又搬到了这里。这一次他们是打算搬回原先那个地方。”
“还会继续开着？”赵颜的心加速跳一下。
徐步阳没有立即接话，沉思少时，才缓缓说道，“嗯，这么说可能会有点怪，但其实他们的目的从很早开始就不再是营业了，毕竟早年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在一个cd店里一泡就大半天。我也是听……老板说的。以前为了一张最新的碟，可能要等上几天甚至更久，拿到后或许只为了更好地珍藏起来，并不在于开封。后来出现各种便携式设备，再到现在只要点开手机，就能听到了。仍然有愿意等的人，但却没有那么多了。”
赵颜专注地听完，侧目看见了徐步阳混入阴影的一边脸。
她告诉他，自己没有觉得怪。
她同样固执地相信，在多数人的心里，播放唱片是需要仪式感的。像最初接触卡带时，她得花好一阵子才能分清正反播放。她喜欢新碟的塑胶味道，拆塑封条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往鼻子多扬几下。当把唱片放入转盘的主轴，她按下标有三角符号的按键，等待读写时总会靠近唱机，听取唱片转动的声音，那由慢到快的节奏。
明明是步骤都可以随心所欲的仪式，却难以轻易携带。
而时代变幻莫测，人们亦步亦趋，同时也在追寻变之不变，努力生活。
“还是有东西没变的，对吧？”赵颜从回忆中走出来。
徐步阳歪头看向她，明明逆着光，双眸却是亮的：“喜欢音乐的人不会消失，是吗？大家都在不断挖掘，而就算是残留在岁月里的破碎古曲，也会有人愿意倾尽全力去修复它们。”
“或许因为它也是不可缺失的一块，所以才会跟着那么快地变化。”即使年代不断更替，它也没被落下，赵颜的心为此一点点舒畅起来。
一昧想太多是会变迟钝的，她决定暂停探究，左右看了看，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带你来这儿。”徐步阳加快了步伐，几步后便停下来，面向左侧一家店，“不晚之后搬到这里。”
赵颜看到了和那张照片里一样的单扇门和石阶，只是不若那样新旧，“以后要来。”她说。
“好，还可以一起来。”徐步阳应道。
他们安静地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儿，徐步阳问道：“饿了吗？”
赵颜摸了摸肚子，确实饿了，看天色早到饭点了，于是她反问：“要去吃点什么吗？”
“我有一个提议。”徐步阳笑着抖了抖手里的袋子，“家里有设备，可以看电影。所以我们要不要打包回去边看电影边吃？”
“要！”赵颜举双手表示赞同。
提着食物回到“燕巢”，徐步阳在电视柜前捣鼓了下，才恍然大悟道：“那台bd机之前被徐晓宁搬走了。”
赵颜设想过电视机被其他房客占用的情况，却径直忽视了硬件问题，生活还是山重水复啊。她看向摊开摆放的光盘，大部分都是蓝光碟。
“但dvd还可以。”徐步阳接着说。
柳暗花明又一村。
注：
（1）杨千嬅《自由行》
（2）前后两句歌词皆取自oasis《what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