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赵颜礼貌拒绝了徐步阳顺路送她上班的邀请。
坐上徐步阳的车这个画面,只是想想就惶恐,经历半个早上的相处,她需要一个人自在下。
下午,赵颜在工作室里跟优子学捏粘土,后来优子陷入捏婚礼娃娃的忘我境界,没空再分神教她。
“赵颜来一下。”程星戳了下她的肩膀,两指勾了勾,坐到了室外的铁艺椅子上。
“有准备搬回来吗?”程星按开耳旁的发夹,灰蓝的碎发散落,她把额前的头发撩到耳后,但柔顺的碎发又缓缓垂了下来。这还是这一周里赵颜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放松的样子。
赵颜的心还是提了提,答道:“先住那儿吧,住得还挺好的。姨父什么时候出院?”
“前几天出了。”程星的指尖不时不经意地敲下玻璃桌面,放松下来后的她难得还有点心不在焉,“明天复查,没什么事后天可以回家了,先吃药控制。”
“嗯。”
程星横了她一眼,“赵颜你能别一谈起这些就小心翼翼的行么。”
“没,我只是想时间过得挺快的。”赵颜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就有点担心你嘛。”
“那你也别老吞吞吐吐的,正常点讲话。”程星掏出烟盒在手转着,只玩不抽。
“哦。那我不搬回去,搬来搬去累。姐我不在你是不无聊?”
“无聊个屁,那你以前没在我就空巢老人度日如年了。”程星用烟盒砸她。
赵颜接过盒子放手心里,一脸担心:“优子要结婚,明太子出国逍遥,都陪不了你。姐你要找个舍友嘛?”
“不找。”程星手指又敲了敲台面,“明弈……暂时怕是不回来了。啧,工作全扔给我。”
“姐……”赵颜郑重地握住程星的手。
“干嘛?”
“有空我回去看您。”
“滚。”程星嫌弃地甩开了她的手,“钱够用嘛?把你存我这儿的还你?”
“够,管够,还有那不是存你那儿的,那是房租。”赵颜警惕地看着程星,“你别想偷偷塞我钱,有前车之鉴。”
“没那闲心。得了,回去忙吧,下班带你去吃饭。”
“好耶。”赵颜起身把烟还给她。
程星斜睨一眼,摆摆手道:“帮我扔了吧。”
“燕巢“的房间并非不断续地有人入住,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房客都来去匆匆,交谈甚少。
eva来过两三次,留意到外头的信箱,她解开了沾了锈味儿的锁,说:“这里面得存了好几个月了。“
一沓水电费单,还有好些社区的宣传单。
“对了,eva,我水电费怎么交?”赵颜看着单据,脑海里闪过一寸光,她住了一个多月还没交水电费。
“啊?四间房平分啊,等我算完了就和您说。”eva把单据塞进了包里,又告诉她在网上哪里可以查到具体用量,自己算好后也会把明细发给她。
赵颜表示了解。
“您是暂时还住在这儿,是嘛?”
“对,我挺喜欢这里的。”
eva一笑,连苹果肌也泛起欣喜,“喜欢就好,可以先住着。这箱子我换个新锁,告诉您密码,您要用时可以用。有其他的信件的话,麻烦您帮我放在鞋柜柠檬慕斯的抽屉里。嗯……当然您也可以只拿出自己的。”
一周后,赵颜就收到了eva发来密码,当时她异常激动,手工做了几张明信片给相熟的亲友寄去,即便同城的也有。好友收到她莫名其妙的卡片后,彼此在电话里叙了下旧。但毕竟是这个年代了,无论距离多远,极大多数人只要点开便携的小盒子就能聊上天,故而也有好几个人,等他们发现明信片时已是不知多久之后,而这是后话了。
回到当下,后面几天赵颜没再收到eva的信息,于是她主动问了问。
“不好意思啊,我这几天忙,等忙完就算好给您。”eva这样回复。
消息又如石沉大海。
赵颜隔了三天再问了下,然后eva告诉她水电都用得不多,不用给了,等夏天再说。
那一刻赵颜又有了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冲动。
再有一天,赵颜在二楼的阳台吹风,看到一个栗色长发的女子拉着行李箱进了门,着装干净利落,乌色的阔脚裤束着雪白的衬衫。
她到楼上后也看到了赵颜,浅笑了下就径直走去了主卧,到现在已经连住五天了。女子每天早上都带着精致的妆发出门,直到晚上提着公文包回来,独自在房间里,晚餐也在里面享用。
赵颜有时能看到她站在阳台,出神地远眺,也不做什么,就那么安静地站着。
二楼和楼道间多了缕五月玫瑰和依兰花的气味,待嗅到了才让人足以肯定,啊,她还在。
小房间住进了个男生,正读大三,说是住几天准备实习面试的。他也是每天到点出门,回来就一头钻进房间,偶尔在走廊能听到他朗声地读着什么。
赵颜也在房间里闷了两天,窗户大敞,暮春的凉风吹进来,吹散了咖啡味。杯里的咖啡从泡起到放冷,没刻画出第二条褐色的线。
把文件发给程星和委托人后,赵颜伸了个懒腰,将咖啡倒入盥洗池,洗好杯子再洗了把脸才走出房,从楼梯口听到一楼传来说话声。
下了楼,玄关的挂钩挂着女士衣帽,另两名租客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茶几上开了两盒巧克力。
“嗨,妹妹!”女子热情地朝赵颜招手。
“哎,嗨~”男生随着一齐看了过来。
“晚上好啊,这么热闹。”赵颜愣了下,也笑着找了个位置,靠着抱枕上坐。
“妹妹来吃巧克力。”女子递过来一盒巧克力,“我工作做完了,明天就走。刚好碰到人,一起聊聊天咯。”
原来她是这么开朗的性格嘛。赵颜谢着接过巧克力,撕开糖纸,干净的白巧,好甜。
“好吃。”巧克力不多时就被含化,赵颜压了压手里的糖纸。
“好吃就拿,这还有黑的。”女子把另一盒也推了过来。赵颜又撕开了一块,然后把椅子搬近点,两盒巧克力放回三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哎,这姐姐正说着她是来见人的,不会是面基吧?”男生倒了杯水回来,给赵颜放了下前情提要。
“来见人?”赵颜也好奇。
“是网络一线牵,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姐你们好浪漫。”男生有些激动。
“哈,没你们想的那么新奇,不是什么面基。”女子拢了拢头发,“我们认识的,算……前男友吧。”
“喔~嘈?”男生自动消化了那股激动劲儿,转而不可置信。
“怎么,这就不浪漫啦?”女子失笑,似乎心情不差,还呛了一句。
“没,那……见了是要复合嘛?“男生像重新打入一半气的气球,憨憨地摸着头问。
“见到了才知道。你们,想听故事吗?”女子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好久了,突然想讲讲了。”
眼前人恍如烟花,赵颜觉得在某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阳台上的她。
“听我讲下吧。”
她和男子是青梅竹马,家是挨着的,两人同龄,上同一所小学、中学,同一个大学城,学校都在斜对面。
家人是生意伙伴,生意场下也常有走动,这次你帮我接下小孩,下次我帮你。路上撞见了一起吃个茶,假期约起来去趟旅游。
男子有个大八岁的哥哥,哥哥不争不抢,很照顾弟弟。男子浸在蜜罐里长大,多才多艺,自小随心所欲,做什么都有家人支持。
女子同样得父母宠爱,爱而不溺,教导她独立自强,想要有所得就要有所付出。她都记着。
她对男子是一见倾心。
那年她五岁,家人朋友围成一圈为她唱生日歌,那么多人站在一起,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仿佛男孩习得某种魔法,看过的地方都会撒上熠熠星光,走过的路都能生出花来。
如果没有,那便是只对她才会产生的魔法。
她跟在男子身后,一年又一年,对他越来越了解。男孩喜好甜的,每次桌上诸如苦瓜尖椒的菜他都不会碰,当年生日会上的黑巧克力,他也只舔了一口就皱着眉头扔了;
他爱极限挑战的运动,但也可以在书房和放映室待一整天;
他走路习惯先迈左脚,开始的时候有点高低肩,后来被家里找的礼仪老师纠正了;
他左边嘴角下还有个梨涡,装着烈酒,让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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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上学期,女子主动告白了,因为总是看到男子抽屉里放着各种颜色的、画着爱心的信件。
男子当时看起来很开心,他宠溺地摸摸女子的脸颊,说“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从你第一次偷偷帮我吃掉苦瓜开始”。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高考后填志愿,女子家发现了这段恋爱,父亲开口反对,但女子安抚下父亲,说自己心里有数。
他们选择了各自喜欢的专业,女子修读金融,男子读了戏剧影视文学,他们离开了家,去了同一座城市读书。
两人放假都会呆在一起,不回家,而是自由自在地四处旅行。他们一起翻过山,涉过水,飞过同一片天,手一直牵着,女子觉得他们一起走了好远,而且还能走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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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学第三年,男子家里出了变故,公司财政出问题了,他父亲承受不住压力走了。
三人从大别墅搬到了另一边的小单元,哥哥忍受着悲痛,四处奔走游说,努力撑起一个家。
男子读的是个奢侈的专业,他母亲劝说他要不放弃吧,回家帮哥哥打点。
他拒绝了,哥哥尊重他的选择,支持他读书,鼓励他放心往外走。他也没有什么都不做,放假接兼职,挣生活费。他是足够天资聪慧的,能拿奖学金,虽说家里不再像从前那样富裕,但也算能自给自足。
他们之间却不再有时间一起去玩,女子对此并不在意。她来到男子打工的地方看他,在两个人租的洛夫特里做好饭等他回来,或去外面买好吃的蛋糕,让家里寄香甜的白巧过来,都给他。
生活变难,但自己还在,她会把她能想到的所有甜都送给他。
大四下学期,女子收到了英美几所大学的研究生offer,男子递出的则都在欧洲。最终一人去了西半球,一人在东半球。
但没关系啊,放假我就去看他。女子这么想。
男子家里的环境对于支持他游学还有一定压力,女子母亲念情,主动提出承担学费生活费。
男子一家自然不会同意,女子母亲坚持支付一半,温柔地摸了摸男子的脑袋,说等他出来赚到钱了,如数奉还即可。
男子听后眼睛通红,出来之后抱着女子哭了很久,告诉她一定会对她好,会很爱很爱她。
女子抱紧他,轻轻拍在他的背上,说“我知道”,“我们会很好的”,“别哭了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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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美国度过了还算忙碌的第一年。期间他们通过视频聊天,听着对方的声音入睡,中途她飞过了四分之一个地球去一起游了大本钟,手牵着手沿着泰晤士河畔散步。
男子见她时抱着几朵花,说这是自己养的,剪了最好看的送给她。女子把头埋到花瓣里,然后踮起脚尖吻住了男子,吻语呢喃:“都好起来了,你说是不是。”
那天晚上的泰晤士河波光粼粼,连太阳都舍不得离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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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课程的深入,两人越来越忙。男子陷入瓶颈期,女子想着法安慰,在男子大呼有灵感时,她比谁都快地催促他赶紧写下来,男子总会用力亲一下听筒才挂断电话。
电话时长越来越短,挂断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为他思如泉涌高兴,也愈发想念。
一个项目完成后,她向导师申请了假期,点开了看过无数次的航空页面。
她买了很好吃的巧克力,选了一条漂亮的缎带,绑了个像心连心的蝴蝶结,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奔去男子的公寓。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让一直砰砰跳的心脏安静点。
可是心脏不听她的话——她太开心了,它不能不跟着一起开心。
“咚咚”叩门。
无人应答。
他说今天要在家里写作业的,是不是戴了降噪耳机?女子想。
“咚、咚、咚”,敲门声稍微加重。
脚步声传来,女子激动地抿了下嘴唇,手心不由握紧。
门开了,是猛地一下、很快、很重地打开的。
男子沙哑着声音极不耐烦地用英文问着是谁。他披着浴衣,腰带随便打了个结,和那盒巧克力上女子精心系上的蝴蝶结截然不同。
里面还传出懒散的走路声,赤着脚的。
肌肤踩离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听话的心脏在那一霎那,听话了。
——原来,他的灵感不是她。
——他的魔法当然也不是只对她有效。
女子连行李都没拿,扭头就跑。她听见越来越远的呼喊声,他在后面叫她的名字,但没有追出来,他连衣服都没穿好,怎么可能跟上来,就只能站在楼梯口,就只是站在那里。
连逃跑都忍不住回头。
她在飞机上,回忆像开了闸的洪水,却怎么都翻不到她面前,仿佛连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视线总是模糊,她被迫把整张脸都埋入了毯子里。
飞机快降落时,旁边的男士递出一块方帕,温和地告诉她:“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真想说,一切都没好起来。
他难过时,自己也有几次由于运算不够完美而被导师责骂,也很难受,也会委屈,但她还是笑着鼓励他,只是不想把消极的一面暴露给他。
因为想见他,她赶了两个通宵。
她还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长队,只为给他一盒心心念念的白巧。
她明明尽力想尽方法为他酿造所有甜。
可是一切都没他吗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