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和
明月初上,箜篌声起。
殿前蓝田暖玉台,有人踏波而来。
冬夜寒风吹得琉璃宫灯摇曳,燕桓却一身浅云色累珠软罗绡纱裙,凝脂臂钏间,是月白披帛穿过,玉质腰链贴在雪白的婀娜小蛮,步履坚定,丝毫不受刺骨寒风的影响。
舒砚之危坐高台,燕桓远在殿外,丝竹入耳,他却不甚能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
只有眉心一点梅花钿甚为瞩目,和发间缟羽琉璃钗,在月华笼罩下折射点点华彩。
二人遥遥相视:“臣妾今夜,为陛下献上月和破阵曲。”
蓦地,她一甩披帛,五弦琵琶声和。众人呼吸一滞,惊叹世间能舞者甚,善舞者也不乏,可此天神气质,只是这北乾来的燕妃独一份。
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
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
欲唤凌波仙子。
只愁回首,冰帘半掩,明珰乱坠。
席间元彻浅笑,命人取来排箫。在鼓点达到最高/潮时,悠扬一声悄然入和,燕桓会心一笑,舞步随之渐缓。
金瓒玉珥,浮翠流丹。
丰神冶丽,罗袖初单。
腰若约素,凌波玉足。
琵琶声歇,燕桓华衣胜雪,从一片残荷败莲间赤足踱步而来,恍若人间洛神。明明是一身勾人流彩,可一双杏眼里溢出的是不可亵渎,以玉为骨,以雪为魂。
“惟愿北乾与景国,万安长宁,永结同心。”莺声出啭,如若空谷幽兰。
众人怔怔然,尚未从方才的月和破阵曲中出来。却听朱锦妃道:“燕妃一曲好是好,只是北乾王女,竟和我景朝歌女一般才艺。”
“哗——”一声,燕桓左臂甩出披帛,将朱嫔手中酒盏打飞,在空中翻了一番又稳稳地立在案上。
朱锦妃拼命忍住惊叫,却仍惊魂未定:“这……”
“朱嫔,燕殿下的舞技世间难寻,莫说景朝歌女,高门贵女间也未有一人能敌,”元彻出席,无声来到燕桓身边,两人齐齐伏身。
燕桓道:“陛下,北乾真心实意愿与大景永结同心,而臣妾风雨迢迢前来和亲,也并非代表着臣妾……北乾,是伏低做小之辈,”
“连区区一个嫔,也可以当众污讽我朝王女。”元彻接话。
殿内气氛降至冰点,众人皆大气不敢出,而元彻的态度却很强硬。
一直未发一言的太后赔笑道:“北乾心意吾等自然明白,朱嫔此举,属实欠妥。朱嫔,”太后冷声望向朱锦妃,“宴席结束后自行领罚去吧。”
“是……”
“还望太后娘娘,还有陛下,能够好生待燕妃。”元彻一拜,微眯双眼道。
“若是北乾当真真心,自然。”舒砚之眉目为十二毓流珠所掩,燕桓抬眸时看不见他的神色。
崇盛门前。
燕桓换回了那身绀青宫装,元彻立在马旁,身后是漫天烟火。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送别礼,猜猜是什么?”她遣退宫人,故作高深道。
“别是刻了花鸟的弓就好。”元彻挑眉。幼时元彻生辰,燕桓送了他个刻了花鸟纹的弓,惹得身旁的小男孩笑他小姑娘,可他又不舍得换。
“我送你礼物,你该不胜荣幸才是。”燕桓嘟嘴,从广袖中掏出一方刻了花鸟纹的木盒。
“又是花鸟纹?”元彻好笑地接过,又在燕桓的催促下打开了木盒——竟是一把扇子。
一轮圆日,一只飞燕。他想都不用想,便知其中寓意。
沉默片刻,他揶揄道:“姑奶奶,你知道我是要回北乾吗?你送我扇子,你觉得我何时用得上?”
“糟糕……忘了这茬,”燕桓憨笑,“不过这络子是我自己亲手打的,打了整整一夜呢!你若用不上扇子,便将扇子还我,把络子拿去吧。”
“那倒不必,燕殿下送的东西,小的自当好生收藏,”他玩笑着阴阳怪气,又深深望她一眼,“我也有送别礼与你。”
只见他从马车内取来一只不大不小的箱子,燕桓以为是什么首饰之类,接过却差点给重得砸了脚。打开木盒,里面赫然躺着一口铜锅。
“……君有疾否?”
“好端端的你送人家锅是几个意思?我说元彻你这人简直病入膏肓。待你成亲那时,你送你家小媳妇一口锅去吧,看她不把你皮给扒了。”
“那倒不会。北乾女子,再难出第二个同燕殿下一般的勇武女子,”元彻笑意愈发深,“知道你嘴馋才送你锅。到时候想涮羊肉了,满宫找不到锅,看是谁一顿好哭。”
“好吧。原谅你了。”
爆竹声越来越大,燕桓沉思半晌还是问:“今日宴席上,你那样对舒砚之……”
“我知道。只是你既执意嫁来景国,自然不能受委屈,昔日在北乾有多舒心畅意,在此便同样。我那样强硬地说,只是为了告诉景国,北乾不是任由他们拿捏的,你也应当得到你应得的。”
夜渐深,宫人来催元彻出宫。
应了一声,他准备回身上马。
“元彻!”燕桓拉住他的衣袖,“爹娘既已为北乾献身,留我一人,与其让其他女子前来受苦,不若我来此,也是燕家对北乾的一片忠心。”
“所以,若是,你知道的,若是到那时候,告诉他们不必考虑我。我的命,永远是北乾的。”
“元小侯爷,再会。”
她看着元彻打马离去,真正生出了一丝离乡之感,爆竹声不绝于耳,而她耳中只剩元彻的一句“小雪,再会。”和宫门关闭的嘎吱声。
吹雪回到燕桓身边,接过铜锅,看着主子怅然的神色,轻声说:“殿下,会再见的。大人他们在你来这里前不也说了,总有一天,会来接你回到北乾疆土。而且奴婢也会,一直一直陪着殿下!”
她笑出来:“知道了。”
宫外,马上的元彻看着建宁城欢天喜地的新春乐景,只喃喃:
“居然说那时不用考虑她……从前命运,不太偏爱你,往后,总该对自己好些才是。小雪,等我接你回家那日。”
夜风凛冽,又落飞雪,茫茫中,北乾送使一行车马消匿在玉倾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