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平安夜这天还是到来了。
许暮起床后来到客厅，发现贺安正站在窗前，他神情平静矜贵，垂下的睫毛在素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微微垂着眼打量着窗外的景色，似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听到了许暮的脚步声，贺安回过头，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那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许暮：“姐姐，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许暮停在客厅的拐角，对他露出了一个笑，接着走到花瓶前把花瓶中有些凋谢的玫瑰花换成了一束淡紫色的紫罗兰，努力无视贺安对她张开的双臂。
她不是很想在最后一天闻到贺安手上陌生的香水味，或者是看到更多的什么痕迹。
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我放假，你想去哪儿转一转吗？我陪你一起去，至于晚上……”许暮停了一下，晚上她大概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留下关于她的一点痕迹，贺安也不再会记得她。
许暮直起身，还是抱了一下贺安：“晚上，就去那家餐厅吃饭吧，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礼物，她的确给贺安准备了一份大礼。
许暮用了整整九年，来换贺安的新生。
“这份礼物我准备很久了，希望你能喜欢。”在贺安的怀抱里，许暮喃喃道。
贺安慢慢收紧这个拥抱，他就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怀着许暮柔软的发顶，也轻声说：“姐姐送我什么我都会喜欢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耳语一般温柔，“我会用我的生命去珍惜它。”
贺安说话的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认真而温柔，假如不是昨天许暮看到了他和那个陌生女孩在甜品店约会，大概还会认为面前这个人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许暮脸埋在贺安的衣服里，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没有关系的。
她第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
只要过了今天，贺安的生活就会回到正轨，他是个好孩子，也应该有一个安稳的人生。
他会和小时候一样，温柔，专情，也许会有几段恋爱经历，但最后应该会有一位温柔的妻子，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治愈自己童年少年时期的伤痛。
而她许暮，在他的人生中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她只是他的修正官。
许暮从贺安的怀抱里抬起头，对着他温柔的眼睛露出一点勉强的笑，说：“今天是生日也不能忘了吃药哦，身体是最重要的。”
“当然不会忘。”贺安牵起许暮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毕竟姐姐那么关心我。”
按照他们的安排，上午两个人一起回了一趟老房子。
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周围邻居也基本上走光了，显得落寂而荒凉，似乎被遗忘在时间的尽头。
但实际上，许暮每年都会来这里坐一坐，最初贺安会陪她一起来，后来她经常一个人来这里，拿着一张小凳子坐在院子的樟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也许是因为有几个月没来过了，门下生了不少的野草和凌乱的枝条，贺安推开门后压了压一旁的野草从，才牵着许暮走进去。
“姐姐，要小心一点哦，”贺安扶着许暮下石阶，“现在小台阶都有点破损了，有时间得找人修一修。”
许暮小心地不踩着碎石，院子里还算整洁，只是地上积了些落叶堆。
她和贺安一起仰头看面前这座有些破旧的平房，明明在高中时它显得那么安全温暖，现在看起来却有些陌生了。
也许是因为贺阿姨不在了吧。许暮想。
没有了贺阿姨，这里已经不能被称为家了。
一旁的贺安神情平和，来到这里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静了下来，目光平静地看着这座自己从小到大的居所。
贺安在想些什么呢？也在思念贺阿姨吗？
许暮看着贺安难得平静的侧脸，感觉自己好像又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孩子。
贺安的模样的确和少年时没什么变化，瘦削的侧脸线条清晰，带着单薄的美感。
他走上前几步，伸手摸上了屋外堆叠的桌椅，这些是几年前家里不用的旧家具，虽然已经换了新的，但还是舍不得丢掉，就这么一直堆在屋外。
但贺安很快转过头来，他微笑着看着她，说：“那么接下来，我们去约会吧，姐姐。”
既然是贺安的生日，那肯定顺着贺安的心意走。
但许暮没有想到贺安中午就会安排烛光“晚餐”。
餐厅已经被贺安包场，安静的大厅内光线晦暗，因为所有窗帘已经落下来了，日光渗透进来变得朦胧而寡淡。
桌上的烛台烛火摇曳，花瓶里斜插着一支新鲜的红玫瑰，玫瑰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而贺安坐在桌子对面，微笑着看着许暮，眼睛里的温柔也因为氛围变得朦胧起来。
“这……我没想到中午……”许暮难得有些词穷。
“姐姐不太喜欢西餐，所以我安排的还是偏向中餐。”贺安只是捻起桌上的菜单递给许暮，许暮接过这本还带着天鹅绒流苏的菜单，垂眼看去发现的确大部分是中国菜，还有几道她喜欢的日料。
“有些菜姐姐可以先试一试，喜欢的话下次可以再点。”贺安微微歪头，笑眯眯地对许暮说。
下次？没有下次了。
许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只是含糊地应答了一声。
“在上菜之前，我还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姐姐呢。”贺安忽然说。
这让许暮有些惊讶地抬头。
今天明明是贺安的生日。
“这可是你的生日，”许暮说，“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
贺安两手十指交叉支在桌子上，闻言似乎还有些奇怪，但眼里全是笑：“无论哪一天我都想送给姐姐礼物，哪怕在我的生日这天也是……”他忽然停住了，然后声音低了下去，“或者说，尤其在我生日这一天。”
这的确是贺安的风格，他经常送许暮礼物，礼物的名头也千奇百怪，有的时候是节气礼物，有的时候是“姐姐今天对我笑了三次我很开心”礼物，总之就是喜欢以各种奇怪的名头给许暮送各种东西。
他送的礼物也是各式各样，有的时候是昂贵的饰品，有的时候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特殊的日子还会送许暮一本书，往往这些书的书名或者内容和这个日子有点关系。
贺安抬起手，他背后一位一直站在黑暗中的侍者便走上前把贺安准备的礼物放到他的手中，深深鞠躬后便再度退回黑暗中。
贺安微笑着把礼物推到许暮面前。
是一本用绸带绑了一个精美蝴蝶结的书。
许暮看到的书的名字。
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成谜》。
这是一本诗集。
察觉到许暮的目光，贺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悠闲地开口：“这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诗人……”说完还对许暮眨了眨眼，“就和姐姐一样。”
贺安这送礼物还要顺带夸许暮两句的毛病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
在内心吐槽的许暮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这毛病大概就是贺安在高中时教她数学题，还要顺便夸她其他科目两句的时候起养成的。
用餐过程很愉快，大概因为贺安太清楚她的口味偏好了，哪怕是许暮没尝试过的菜品也非常合她的口味。
吃饭时贺安还恰到好处地和许暮说了些最近工作的事。
“最近真的太忙了，还接了个新任务……”贺安幽幽地叹了口气，但又很快高兴起来，“等这个任务结束就可以一直陪着姐姐了，还要请姐姐再等一等我。”
“没事，不着急。”许暮只是把食物送进口里，轻声说。
大概是觉得许暮对他工作上的事情不太感兴趣，贺安也不再说了，转而说起一些别的趣事，许暮也努力打起精神笑着回应几句。
午饭就在两人偶尔的交谈中过去，等他们吃完也差不多到了午后。
“我下午还有点工作，姐姐先回家等我吧。”贺安坐上驾驶位后给许暮拉上安全带。
回公司之前贺安先开车先送许暮回家，车停在楼下，许暮下车后本打算看着他开车离开，但贺安调转方向后摇下了车窗。
“那就期待和姐姐一起共进晚餐了。”贺安单手靠在车窗对着许暮笑。
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许暮在心里想到。
许暮看着贺安和往常一样的笑容，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很柔和，是许暮会露出的笑，带着柔软而包容的意味。
她走上前几步，主动亲吻了车上的贺安。
也许是因为许暮难得的主动，贺安眼里也露出了一瞬间的惊讶，但这惊讶很快就变成了笑意，而且更加温和，仿佛整个沉敛了下来。
“那就，再见了。”许暮对贺安说。
“姐姐，再见。”贺安回应到。
他朝许暮挥了挥手，车窗重新上升，车子也缓缓驶离，许暮就站在楼下，看着贺安开的车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再见……”许暮听见自己很低很低的声音。
现代人表示离别的词真的非常有意思，“再见”，哪怕明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也要在分别时说再见，真的每个说再见的人可以再次相见吗？
许暮不知道，她只是握紧了手里的书，站在寒风中看贺安消失的方向。
九年，结束了。
许暮没有回家，而是又回到了她以前和贺安贺阿姨一起住的老屋。
刚才她和贺安还一起来过，贺安踩平了的草还留有人走过的痕迹，许暮顺着走过的痕迹走到院子里。
樟树到了冬天也不萧瑟，满树的叶子还是绿的，可院子里还是有一种冬天特有的白蒙蒙的氛围。
许暮把平时坐的椅子搬了出来放在樟树下，对着冰凉的手心哈了几口气。
今天下午三点就是贺安定时吃药的时间，只要他最后在这个时间点吃了药，许暮的任务就算正式完成。
许暮想坐在这里等，故事从这个地方开始，那就由这里结束。
她坐在院子里发呆，思绪缓慢地回忆着自己来这里的九年。
九年啊，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明明那个寒冷的冬夜好像还近在眼前，她和贺安都还只是十五岁的孩子，贺阿姨也还在。
这让许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对时间也有了钝感，这可不妙。
这时，她背后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伴随那只手的是一声熟悉，但很久没亲耳听过的声音：“许暮修正官。”
许暮停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去看向站在她背后的人，嘴唇勾起：“吴山修正官。”
被叫做吴山的修正官笑眯眯地把手背回身后。
他身上穿着一件和这个世界很违和的白色长袍，类似科学家实验服的款式，带着轻微镭射感的白色材质，上面还点缀着冰蓝色的带状装饰。
满满的未来科技风。
就在他收回手的瞬间，许暮身上的衣服也开始变化，最后变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白色长袍，挽起的长发也顺滑地滑落，还多了冰蓝色的半透明装饰。
“系统竟然派你来接我。”许暮站起身，把一缕头发挽到耳后。
“毕竟我盯这个世界线的时间最长，”吴山笑着说，“在这里做任务的五个修正官，就你的任务时间最长，难度最大……”他拍了拍许暮的肩膀，“你做的很好了，这个bug已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修复。”
许暮半笑着叹了口气，她说：“结束了。”
“九年了吧。”吴山说，“其实我一开始有些担心……”
担心许暮迷失在这个世界线里。
毕竟在某个地方生活了九年，多多少少会对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产生惯性。
对吴山的担忧，许暮沉默了一下，最后只是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她抬起头，对吴山露出一个完全的笑容，“九年，贺安的人生会回到正轨，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这就够了。”
吴山点了点头。
的确，所有人都能看到许暮的努力，像这种全情感沉浸式世界线难度最大，需要耗费的时间也长，许暮能做到这个程度属实不易。
“回系统后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就当调整一下状态。”吴山说，他抬起手腕，一块半透明的蓝色显示屏悬浮在手腕上，他对许暮微微笑了，“马上就到时间了，还有一分钟就到下午三点。”
一分钟？一分钟有多久？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许暮拿出手机，打算最后给贺安发一条消息。
“贺安，你按时吃药了吗？”
四十六，四十五，四十四，四十三……
不知道为什么，许暮心里忽然腾起一种莫名的不安，她把这归结于自己马上要离开了。
毕竟她在这里待了九年，陪一个少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
十几秒后，贺安回复了消息。
“当然吃了，姐姐。”
还有一个可爱的微笑表情包，和贺安往常的风格一样。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
问题应该不大，贺安一般是这个时间吃完药。
许暮放下心，她把手机放回口袋，轻轻吐出一口气，而这个世界的通讯设备在她放入口袋的瞬间消失殆尽。
最后几秒了。
许暮和吴山默默等待着任务完成的提示出现。
三，二，一。
时间归零，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山抬头看向许暮，许暮表情很平静，或者说，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静。
“为什么呢？”许暮看着没有任何提示的显示屏，声音很轻地问道。
她抬起头看向吴山，声音很低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呢？”
吴山沉默地看着许暮，他轻轻闭眼，脑中无数信息流穿过，最后他睁开眼，目光看向了许暮背后堆叠的桌椅家具堆。
顺着吴山的目光，许暮走向那个家具堆，她伸手在空隙里摸了一下，最后摸出了一个白色的药瓶。
是贺安的药瓶。
所以刚才，贺安说他吃了药，但他的药根本不在他身边。
贺安对她撒谎了。
许暮呼吸很重地喘息了一下，但神情没有变，她拿着这个白色的药瓶，转过头看向背后的吴山：“贺安半小时前在干什么？”
吴山是这个世界线的主修正官，他拥有这个世界线里最大的权限，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线每个角落发生的任何事。
但吴山只是沉默了一下，说：“其实没有关系，这个任务完成得已经很好了。”
许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吴山便只能把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与许暮共享。
许暮闭上眼。
半个小时前，贺安早就到达了公司。
公司内的大厅也是满满的圣诞节装饰，在大厅的正中央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圣诞树上挂满了亮闪闪的装饰，树下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
那时，圣诞树下围了一大群人，地上的玫瑰花铺成了爱心的形状。
有人在表白。
人群内，贺安的小秘书穿着马克龙色系的裙子，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俏皮，她被人群包围着，对面单膝下跪的是她的渣男前男友。
从小秘书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并不那么愿意接受她前男友的表白。
起哄的人群，渣男前男友嘴里的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倒出来，小秘书无意识地后退几步。
下一刻，一个人走进了人群，他动作强势地拉着小秘书离开，并把人拉带臂弯里，是一个恰到好处地保护的姿势。
小秘书整个人缩在他怀里，扶着他的手走出了人群，是一个完全依赖和信任的动作。
许暮睁开了眼。
那是贺安。
所以是这样吗？贺安不吃药的理由。
他是不是正安慰着受到惊吓的小秘书呢？就和之前无数次一样。
许暮的手收紧又放松。
她的九年，最后碎在了甜腻的香水味和马卡龙色的裙摆里。
也许是许暮的表情实在平静地过于异常，吴山有些犹豫地开口：“许暮……”
“我没事。”许暮只是说，她把手里白色的药瓶放到屋外堆叠的桌子上。
反正也没有用了。
“我们回去吧，”许暮看向吴山，“回系统。”
回系统，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
吴山点了点头，最后还是说：“你不用有什么压力，这个任务你完成的很好，世界线也有相当可观程度的修复。”
一旁的许暮并没有说话。
一扇发光的大门在这个世界缓慢地展开，有一种极度割裂的感觉，但站在这里的两个人同样和这个世界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吴山看着许暮毫无波澜的眼睛和平静的侧脸，忽然问道：“你心动了吗？”
许暮修正官，在这九年和目标任务贺安的相处中，你心动了吗？
许暮没有说话。
吴山只是摇了摇头：“他在崩坏时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渣男，系统说过无数次，你也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面前发光的大门已经完全展开，他们并肩往这个门走去。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院子的门忽然打开了。
原本应该在公司的贺安不知为何出现在门口，他站在门外，院门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许暮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完全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一旁的吴山还在说着。
许暮忽然笑了。
她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贺安，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脸上露出一种平和而温柔的笑容，似乎带着无限的包容，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下一刻，她和吴山一起隐入发光的大门，这扇门在瞬间收拢，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许暮和吴山都不担心贺安看到了什么。
只要他们离开了，系统会清除一切痕迹，贺安什么也不会记得。
他们从门口走出，回到熟悉的系统内部，这里有空旷而神秘的大厅，墙壁上流转着冰蓝色和银色的光束，无数和他们穿着相似的修正官在其中穿行，个别看到他们出来的修正官还停下了脚步脱帽问好。
“没有。”许暮忽然说。
吴山看向许暮。
许暮正神情平静地对几个脱帽致礼的修正官点头示意。
这是许暮修正官的回答。
在过去的九年里，她没有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