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这段时间贺安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也经常突然出门,出门前还特意抱了抱许暮,用和往常一样的口气说:“姐姐,等我回家哦。”
许暮也只是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她马上就要走了。
许暮把昨晚贺安带回来的一束花插到花瓶里,透过窗户看外面白蒙蒙的天,似乎是个要下雪的日子。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她马上就可以结束长达九年的任务,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贺安出门后一个人缩在家里,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回忆着从十五岁开始的一切。
许暮把这归结于对任务的总结回忆,也许她回系统之后还能再写个经验报告?
既然自己马上要离开了……
许暮走到窗户前,也许是因为今天温度比较低,在外面的人并不多,偶尔有几辆车经过,小区内的喷泉也更换了圣诞配色的彩灯,倒映在水里一片闪烁的红色绿色。
许暮在玻璃上看到倒映着的自己的眼睛,平静而漆黑的一双眼睛。
她应该把要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做完。
虽然明天就开始放假了,但今天许暮还是请了个假,毕竟假如从明天才开始,那就有些来不及了。
秃头老板虽然平时总是压榨他们,但是该给的待遇还是不少,人到中年家庭美满,人还算不错。
还有和她一起摸鱼追剧的陈念,每天在办公室喝喝茶摸摸鱼,回家之后追追剧看看小说,无聊了还有男朋友,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只是偶尔像个孤独的哲学家,不知道许暮走之后她会和谁一起吐槽,她会想起自己吗?
这个想法让许暮愣了一下,很快就自己笑了一声。
当然不会,等她走之后,世界的运行逻辑会自动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人会记得她来过,人们仍然会以自己原本的生活轨迹进行下去。
对这个世界来说,许暮也只是一个过客,她在无数世界中流转,只是偶尔停一停脚步。
在完成自己的事之前,许暮还要去见个小同事。
一个她在系统内的小同事。
咖啡馆里的灯光温暖而低暗,背景音乐也是曲调柔和的古典乐,角落里是浓绿色的圣诞树,金色红色的金属小球反射着冷光。
“许暮修正官大人。”小同事看起来也二十多岁的样子,看到许暮时还有些诚惶诚恐,毕竟对她这种系统新人来说,许暮算是平时很难见到的前辈。
“叫我许暮就好。”许暮声音很低,她轻轻搅动了一下杯子里的星冰乐,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我还是叫您许暮前辈吧。”小同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压低了声音。
这位小同事来这个世界的身份是一位高中老师,任务是帮助一个高中生安稳度过自己的高中生活,任务时间是三年。
“那孩子人很好,平时在班上不怎么惹眼,但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哥哥。”小同事叹着气感慨着,“原本的世界线里,这孩子无意中听到父母说什么等她高中毕业就换亲到谁家当媳妇,彩礼二十六万,当晚在学校天台坐了一夜,第二天跳河了。”
寥寥几句话,就概括了那个女孩的一生。
“这孩子的世界观相当完整,而且也很鲜活,她本来希望读完大学之后继续读研,然后去一个她喜欢的城市定居。”小同事说到自己的任务时不再那么拘谨了,但脸上带着苦笑,“她以前哪里听过换亲这种荒唐的事情,原本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应该和身边的朋友一样光明美好,最后却变成这个样子……”
二十六万,把一个女孩心里原本一片光明鲜花盛开的未来砸成了废墟,她的世界观极速崩塌毁灭,最后走向恐惧的不平衡。
所以她死了,一个鲜活的女孩死在了二十六万的钱里,这些沉重的钱把她压得看不见未来。
修正官们说的鲜活,可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
只有鲜活的人,才会被修正官们注意到。
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可有太多人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就像是无数条平稳前进的线,这些线扭成了一条完整的世界线。
他们麻木,冷漠,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从早到晚只有映照在脸上的手机亮光,从那个发光的屏幕看着其他人的世界。
而那些鲜活的人更具有不确定性,他们具有巨大的能量,前进中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跳跃,他们更可能对世界产生影响,所以修正官们需要保证这些人的“生命线”不会突然断掉,或是陷入扭曲。
贺安也是一个鲜活的人,但也可能是过于鲜活了,最后卡出的bug顽固得存在了那么久。
许暮低下头含住墨绿色的吸管,感受着一点点细碎的冰沙落在口腔,带着苦涩蔓延开。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了,”小同事突然感慨,“每天就是这么些人和事,每天就在这么大个城市出不去,有的时候我常常怀疑身边的人和场景都是假的,所以我被一直困在这么个地方一直出不去。”她对许暮吐了吐舌头,“还是前辈厉害,竟然在这个世界待了九年。”
这话让许暮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笑了。
的确,她以前也陷入过这种茫然的感觉。
好像一辈子都困在一个小地方,身边的人和事物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偶尔去一次别的城市就像换了个世界,然后再回到自己那里,再一次陷入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
那个时候许暮也怀疑过,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是虚假的,她一直在这种地方是因为给她这种人搭不起什么昂贵的“摄影棚”,所以她一直被困在这里,身边全是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
在这样的地方仍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鲜活,这可难能可贵。
“你做完这个任务就能轻松很多了。”许暮对面前的小同事说,“这样的世界线最开始来一两次算是积累经验,以后很少会有这种几年的任务了,最多几个月,就当换换心情。”
“前辈这么厉害了,还是在这里待了九年。”小同事眨了眨眼,她喝了一大口杯子苦涩的液体,被苦得咂舌,“以后还有机会和前辈见面的话,我一定不选咖啡馆装样子了,我还是喜欢甜甜的东西。”
许暮笑了,手里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我也喜欢。”
和小同事分开后,许暮一个人去了花店。
花店里堆着一大捆一大捆的红玫瑰花,应该是圣诞节给小情侣们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扎好的圣诞花环,以及一棵一棵小的圣诞树。
“您运气好,前几天有人定了几束白玫瑰,我们顺手多定了一束,这不,刚好给您买了。”花店老板笑得热情。
老板还是见过世面的,没有对许暮这种平安夜前一天买白玫瑰的行为表达出一点疑惑和惊讶,大概是见多了怪事。
许暮谢过花店老板之后就接过包装好的白玫瑰花,一个人打车去了城郊的墓园。
她手里的白玫瑰花包装得很素雅,浅色的包装纸再系上蓝色的绸带,看着很雅致。
越过一排又一排的铁灰色的墓碑,还有高高的常青树,许暮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是贺阿姨。
贺阿姨长眠于此,墓碑上的照片笑得还是很温柔。
许暮把玫瑰花放在贺阿姨的墓碑前,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靠在一旁的石墩子沉默不语。
她想和贺阿姨道别,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今天听了小同事说高中生的故事,许暮又想起自己和贺安高中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们经常围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贺安坐着很老实,蓝白校服下是少年人有些单薄的身形,许暮坐在他旁边可算不上老实,经常写着写着就盘着腿写作业,有的时候头或者背压得太低还会被贺安用笔敲一敲:
“姐姐,不可以离书太近哦,坐直来。”
于是许暮就不情愿地直起身子来,贺安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待会儿我给你讲错题。”
“好吧。”许暮把写完的英语卷子收起来,又拿了另一本作业出来。
贺安正在写数学试卷。
对高中生来说,成堆的习题再正常不过,到了高考冲刺期甚至很多老师会只在买的习题集里挑几个小节给学生们做练习,剩下的就直接放弃换另一本。
但二三十块将近五十块一本的习题对贺安来说也不是可以随手丢弃的东西,基本上每一本作业他都会写两遍以上,等消化得差不多了才会换下一本。
办法总是比困难多,贺安经常从上一届学长学姐手里低价买二手习题集,再或者帮邻居修理家用物品时,邻居会给他送一些家里孩子毕业后留下来的复习资料。
许暮也想了个办法,她买的每一本资料书都和贺安共用,她知道直接买一本新的辅导资料给贺安,他肯定不会接受。
许暮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是靠亲戚接济的孤儿,在这个设定里,系统也不会给她什么外挂,最多让她不至于饿死。
贺安很聪明,非常擅长理科,许暮在这方面并不那么擅长,再读一次高三虽然有所进步,但也只能说看得过去。
所以在和贺安共用资料时,他时常看着许暮的错题发愁,最后每天拎着许暮讲错题。
为了不打击许暮的积极性,他还时常安慰许暮:“姐姐这些也不算拖后腿,只是为了锦上添花而已……再说了,姐姐的英语比我好得多,考试绝对没问题的。”
许暮考试当然不会有问题,她的任务是一直陪着贺安直到二十五岁,哪怕她高考交白卷系统也会让她和贺安上同一所大学。
系统会在任务上给予许暮所有的帮助,可是任务之外,它并不会改善许暮的生存环境,毕竟这是许暮自己选择的沉浸式全情感投入世界线。
许暮自己也没什么后悔的。
贺安能吃这些苦,没理由她吃不了,而且作为一个有系统庇护的修正官,她的情况可比贺安好多了。
那个时候,原来他们才十七八岁。
靠在墓园石碑旁的许暮微微抬起头,发现现在天上又开始下细密的小雪了。
淡淡的水气氤氲而上,好像让整个灰色调的墓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许暮看向贺阿姨的墓碑,最后垂下眼,轻声说:“贺阿姨,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她扶着一旁的石碑勉强站起来,在贺阿姨的墓碑前弯下身,用额头抵住贺阿姨的照片,就像曾经无数次她靠在贺阿姨肩膀上一样。
“贺安会过得很好的,他会拥有一个他原本应该拥有的幸福人生。”
许暮闭上眼,感受着从墓碑传到额头的,冰凉的温度。
“再见。”她最后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