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日和风
春日的草原,风是和缓的,吹在人脸上,带来草芽鲜嫩的气息。云景深吸一口,拨开耳边纷乱的发丝。
孟春山穿着粗布麻衣,头发一根木钗在脑后紧紧盘成髻。“把墙边的那桶豆饼提过来。”
“直接拌进去吗?”
“不,还不能,这是给小乌孙的草料,得拌得更细一些。”他拿出比他还高的木捣子,站起来一下一下使劲往料桶里舂。
“它不是还在吃奶?”
“得加些辅食了。”
他教云景将豆饼掰碎了丢到石碾子的槽沟里碾磨成粉,又磨把一些鸡骨鸭架磨成骨粉。孟春山则抡起石锤将石头一样大的粗盐一点点砸成细粉末,倒进草料桶里,又挤了一些香油。
云景笑,“你这草料桶里面哪有几分草?还不到一成,全是乱七八糟加的料。”
“干草不能加太多,它还太小,若身子长得太快,膝盖会受不住的。”
“长得高大威猛不是好?”
“乌苏就不是高头大马的种啊!”孟春山扶腰起身看草皮上撒蹶子狂奔的小乌孙,东玩玩,西看看,拔一朵新开的小花,又伸出头去够栅栏外的婆婆丁。
没在吃,全在玩。
小祖宗正享受它每日一个时辰走出马棚的望风时间,玩得欢快。
孟春山砸累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跟他细细讲,“乌孙的头大,身材敦实腿粗壮,不仅跑起来飞快,驮东西走山路走泥路也是一把好手!军中的人都爱这种马,它能驮能走,跑起来不比蒙古马慢,用起来实在。”
“那种高大威猛的蒙古马不服咱们西南的水土,楚安山又多路又陡,树子也长得矮,蒙古马来了打脑壳,跑都跑不快!”孟春山摸一把鼻子,“况且咱们西南人生得不算高大,要那么高大的马作什么?摔不死她们!”
“哈哈哈,竟是这样,人还要和马种相配!”云景听得新奇无比。
“哈,景小弟,你没出去过不知道,我跟着我娘运马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过?咱们西南人实在是生得矮!就不说西北那些胡族了,光北方吃肉吃酒的本国人都比咱们高一大截!”
孟春山举起水壶大灌一口水,“像你我这样的身板,在楚安甚至要高过不少女子,不是咱们长得太高,是她们生得太矮!你要跟我去了北方,像咱们这样身量的男子满大街都是,一抓一大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西北那些胡族,岂不是要大咱们一圈?”
“岂止一圈,他们站在你跟前,活生生一座铁塔!给你挡得严严实实的,啥也看不见!我阿娘在西北跟那些蛮族打交道打了一辈子,那些蛮族一个个不爱读书写字,干仗个顶个的好手!脾气一个赛一个的暴躁,一句话不对就亮拳头开打!”
“蛮族人生得又高长得又壮,胸口硬得跟石头一样,你打他一拳他不疼你疼!”
“他们跟楚安人打架,赤手空拳地打,他们一人至少能干咱们俩儿,甚至能干仨!你说厉害不厉害?!”
这些异域风情听得云景心神荡漾,“蛮族人尚武?”
孟春山竖起大拇指,“他们的规矩就是,谁打架厉害,谁当老大!”
“这个公平!”云景笑,“不问出身,不问男女,也不管身高岁数。”
“拳头硬就是大道理!”他嘿嘿嘿笑起来,瞬间与孟怀陵多了几分相似。“我没读过什么书,我就觉得这道理好!就凭咱哥俩儿这身手,要到了蛮族人的地皮上,那不高低搞个将军当当!谁敢把你关在家里叫你生儿育女?!你读书多脑子好,即便老了不能打了,还能当个军师,走出去屁股后头一串儿小弟!多威风,多霸气!”
孟家小阎王说激动了,胡乱跟他称兄道弟,全忘了自己上次还追着云景要他叫舅舅。他讲得手舞足蹈,比茶坊里的评书先生还绘声绘色!
“真羡慕小舅舅,能跟着母亲四处跑,见识这些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他是真心羡慕孟家小阎王,能走南闯北,天地宽广,过得潇洒快活。旁人的闲言碎语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像他,长大之前没出过仓河村,嫁人之后才搬到宛平城里来,这已经是村里无数男儿羡慕不来的好福气了!
一对比孟春山,犹如井底之蛙。
“唔我也羡慕你啊”孟春山表情收敛,眉角眼尾都沉了下来,“你妻主年少有为,我娘一提起来就夸个不停,恨不得能生在我们家!她又宠你宠得要命,房里只你一个连个小侍都不曾有过。你家大姐儿圆滚滚胖得跟个球一样,你又接连生下对龙凤胎”
“真好”孟春山眨了眨眼,望向远方。“不像我,歹命嫁了个短命鬼,没几年就丢下我去了。我在梅家待的没意思,就又跑回家来赶马。”
他拔起草地上的嫩草啜一口,扬起头下巴一指。
“这些马,就当我的孩儿了。”
一想到妻主,云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不知为何,林晏清对他总有种暗中的敌意。当着林晏娇的面妹夫长妹夫短,总是一副寄人篱下努力讨好他的模样,娇娘一走就对他爱答不理,开口没好气。
每次吃饭,总要紧紧贴在娇娘身边,一下要给妹妹布菜,一下又要妹妹剥虾给他吃,撒娇个不停!用过饭也要腻着她,要陪他遛弯消食,要陪他去木工坊看新打出来的架子。
一开始,云景体谅他刚回家来,没跟他计较,甚至还为维护他们撵走过一个乳父,谁也没有提。可林晏清渐渐变本加厉,将林晏娇黏得寸步不离,根本不容他靠近!林晏清看他的眼神,根本不像一个闺中待嫁的小舅子,反倒更像争宠的小侍!
云景简直哭笑不得。
可是他也刚生下龙凤胎,每日照顾着两个奶娃娃身心俱疲,正是希望妻主多多关爱,温柔体贴的时候啊!
一次小皮蛋起疹子,抓得胳膊胸口通红,大大小小的疙瘩密密麻麻!一到晚上痒得没法睡,难受得一晚上哭闹好几次。双胞胎心有灵犀,只要一个哭,另外一个准一起闹!昨夜一屋子大人孩子都没合过眼!
早上小皮蛋发起烧来,衣裳换过,烈酒擦过,孩子却始终不见好。甚至午后不久,高热不退的女儿终于烧得晕厥了!
整夜未睡的脑子胀痛得厉害,他抱着女儿,来叫她一起带孩子去医馆。
谁知林晏娇吃过饭就被林晏清拖进房里,许久不出来。
清哥哥对他不喜,他抱着孩子不敢进去,只站在窗口喊她。
谁知林晏清走过来,“啪”的一声重重关上窗户,还当面狠狠落下了锁!
听见锁舌咔哒落下的那一瞬间,委屈、无助、悲伤、绝望像突然海潮一样将他吞没!他紧紧抱着怀中难受哼唧的女儿,蹲在墙角无声嘶哑地哭泣。
痛得张开嘴,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屋里两个人还在说着话,他的妻主在费尽心思哄着嗔怪的男子,男子不依不饶。
云景不知道自己在窗外哭了多久,最后,还是周乳父过来悄声道。
“主君,别耽误了,快抱二小姐去找大夫吧。”
他还能如何?
爹爹笑他是命好嫁过来以后过得太顺了。“谁家的新夫郎不受磋磨?别提岳父了,光几个小舅子就够整治你几场了。上要服侍岳父岳母,下要打理小侍下人,中间还有各路小姨子小舅子。这点就受不了了,你是命好,给娇娘惯坏了,这算什么?”
一番话说得他更难受了。
“不过是个小舅子,留个一两年就嫁出去了。他刚回来娇娘心疼他,你别与他争斗落了下风!且忍忍,且把礼数周全了,莫落人话柄。”
爹爹还怪他,“你也学着些人家的厉害手段,今后娇娘纳了新的人儿,你要如何争宠?”
可他真不会。
云景从小相貌丑陋,从来就没奢望过什么妻主的宠爱。更深知貌美的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长得丑的做什么都是丑人多作怪!他又何必去学来恶心人?
曾经习以为常的爱,突然变得不那么唾手可得,竟然也要靠自己争取从别人手里抢。
他忽然感到胸口发闷,一吸气胸间尖刺地疼!疼到他弯下腰来,手握成拳抵在胸前。
云景脸上晦暗不明,但毕竟家中私事,他也不便与孟春山说。小舅舅大大咧咧惯了,他不想拿这些后宅阴私污了他耳朵。
但云景难受他还是看得出来的,郑小阎王虽然与干侄儿见面不多,但对云景很是喜爱,“谁给你委屈受了?只管跟我说!”
“无事。”与小舅子争宠,话一出口,就是他不占理了。
“我很好。”
郑小阎王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云景不愿提,他就不吭声了。他转头猫腰下了坡,不一会儿给他采来一束鲜嫩可爱的苜蓿花。
“给!”
他羞涩地摸摸头,“我这辈子还没送过人花呢,第一束先送你了。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你闻闻,有点香呢!”
还有人愿意费心思哄他。
云景笑着接过花,小小的苜蓿花娇弱得可怜,艳艳的水红花瓣间一圈银环,他仔细闻了闻,只一点点草木的清甜,并不香。
“谢谢!”
娇弱的苜蓿花在他床头盛放了一夜,第二天就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