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汝阳
马车行了十几日,终于到了汝阳。一路上王暄都没露面,阿蛮松了一口气,她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以未来嫂嫂的身份。
王昀斜躺着,聚精会神地看书。阿蛮悄悄侧过头,试图通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外头的风景。
汝阳偏北,带着北方特有的豪爽。一个大哥从他们马车便走过,爽朗的笑声能让车厢抖三抖。
福禄向守城的裨将递交了通关文牒,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入城了。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街道宽阔,四通八达,酒楼林立,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还没到夜晚已经有几个闲着没事干的老头老太来占摊位了。
“使君回来啦。”老李头跟福禄打招呼。
“是啊,李大爷,您可悠着点,别把腰闪了。”福禄见他一大把年纪还背几袋大米,吓得从车上跳了下来,“我来帮您吧。”
“诶诶诶,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怀里还能再抱两个小娃娃呢!”老李头可不愿让小伙子看轻了,想把东西抢回来。
“您可拉倒吧。”谁不知道李大爷年轻的时候是个白面书生,扛两捆柴都直喘气。福禄夺过东西,往肩上一甩,撒丫子就跑。
刘大爷和韩大爷在后面笑他们,中途还不忘跟使君打招呼,空气里都洋溢着快活的感觉。
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阿蛮面前,吓了她一跳,迅速收回目光,只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王昀“哗”地掀开小窗的帘子,刹那间阳光倾泻了进来。
对上不解的目光,他冷静地解释,“年纪大了,大夫说要多照照太阳。”
阿蛮乍一开始不适应日光,眯了眯眼睛,才将外头的情景看清,真不愧是个汝阳,遍地都是金子,酒楼的装潢都这么富丽堂皇。
高楼上几人推杯换盏,吆喝声一片,其中有个小郎君有武功傍身,喝高兴了一个翻身坐到了屋檐上继续喝。胭脂铺子里热闹非凡,汝阳的姑娘们格外开朗,互相帮密友挑选适合的口脂,笑闹成一团。
街道旁店铺林立,正午的阳光豪迈地洒在红砖绿瓦上,给这繁华的汝阳城增添了几分蒸蒸日上的感觉。
阿蛮初次到了陌生的地方,满眼都是新鲜的事物,一时便入了迷。
王昀唇边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深藏功与名,继续遨游书海。
王家的宅邸建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红墙青瓦背靠着高山,山壁林立,大路崎岖蜿蜒,需要爬百来个石梯,四周青色的藤蔓“浩浩汤汤”地垂落下来,将偌大的院子掩映其中,到了风雨天,漫天的水花飞落下来又是另一番风景。
大门敞着,人群分成两排,恭敬地等着使君归来。芸娘早就收到了王昀的书信,知晓了阿蛮的存在,命人把一应物品准备好。
立在左边首位的是王氏族长王骁,身后是他的长子、次子,还有一应族中男丁,右边以芸娘为首,跟着其他房中的小辈。
王昀身体不适,早早有小轿候着。阿蛮跟着福禄上山,她安安静静地抱着木头盒子,跟在他身后。
福禄见她初来乍到,身世也可怜,主子是个不食人间的“神仙”,自然想不到她的处境艰难,转头说起了府中的人员分布。
“王氏祖先定了规矩,世代不分家,因此族人现在都住在一起;也有厌倦了这陈旧规矩的,在祠堂磕几个头,把姓氏还回去,改头换面去外头闯荡。”
说起这些人,福禄似乎非常不屑,“后来还不是哭着喊着屁颠屁颠回来,真以为离了使君的庇护,这些酒囊饭袋能光宗耀祖。”
“使君慈悲。”
“那是。”福禄很得意,“家中虽然有些宵小之辈,但被使君治理得服服帖帖的,钟鸣鼎食,不过说的就是我家。”
他把王昀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叉着腰直喘气,从没觉得这上山的路有这么长,顺手摘了根峭壁上的绿草,叼在嘴里。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比如?”
他挤眉弄眼,“你不想知道芸夫人?”
“使君的过去我无意插手。”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简单地梳成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身后。山风吹过,衣衫作响,和山间雾霭相映,仿若天山神女。
“大夫人呢?”福禄不死心,“使君房里只有这二位夫人,你一点都不在意。”
阿蛮认真道,“大夫人和芸夫人自然是德才兼备的伟女子,我只是世间一粒尘埃,只懂得如何仰望她们,不知嫉妒为何物。”
一片翠绿的叶子悄然落下,落到她乌黑的发间。
“哼哼,算你识相。”福禄转身走完最后几步路。
王昀早就回了府,门口的人也走得走,散得散,只剩下芸娘带着几个人在等她。
芸娘约莫三十多的样子,模样在世家贵妇中只能说得上中人之姿,但一双眼睛亮若繁星,看向旁人的时候,仿佛会说话。她天生有种温和的气质,笑起来唇边会有个酒窝,
“姑娘,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她亲切地拉起阿蛮的手,将她带向府里。她的手很温暖,就像她的人一样。
已经到了正午时分,丫鬟们排成队,鱼贯而入,给水榭送菜,金樽酒,醒酒鲭,剔缕鸡,五香糕,青虾卷。食物的香气扑鼻,福禄已经不知所踪,兴许去厨房偷吃,也可能跟使君汇报情况,不过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芸娘拉着她去水榭女客处坐下,“不管他,我们姊妹几个坐一处。”
又到了季春时节,这回的风才是真的暖洋洋的,拂过人身上好不舒服。几个小姑娘拿着饲料,围在水榭的某处,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池子里的鲤鱼到底哪条最肥。
四周的纱幔被吹起,露出外头景色的一角,远处山峦起伏,林立的树木郁郁葱葱,脚下的湖水平如镜,一眼望去没有边际,倒映出苍翠的群山和清澈的天空,偶尔泛起层层涟漪。
芸娘的目光掠过那只木头盒子,什么也没说,给她倒上一杯茶,“这里的糕点都可以吃,离开宴还有一会,先吃点垫垫肚子。”
阿蛮局促地点点头,手指捏紧了身上的粗布麻衣。
“是手不方便吗,要不要唤个小丫头来帮你。”她不动,芸娘也体贴地没有催,这个姑娘的身世也忒惨,不过是有勇有谋,敢随使君奔袭千里来到陌生的地方。
不像她,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被囚禁在一个地方,数十年过去了,也未曾离开过。她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鲁莽也勇敢。
“芸婶娘,芸婶娘,你来看呀,小胖不动了。”一个奶胖的小女娃扑进了芸娘的怀里,哼哼唧唧地求她去看那只最大的红鲤鱼,边说还边往她怀里藏,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生人。
芸娘向阿蛮致歉,牵起小侄女的手去看小胖。
她走之后,阿蛮的身侧便空荡荡的,其他的小侄女们都在不远处悄悄看她,猜测王昀带回来的漂亮姐姐会不会是新婶婶。
“喂,你是谁。”讨论间,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就冲了上去,面色不善地质问她。
王俪是族长的孙女,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几个男孩还得宠些,除却芸娘就是她地位最高,这回来了个新人,自己的位次怕不是要再往后降一等,岂有此理。
阿蛮不是没见过骄纵的姑娘家,要是在从前,她肯定得使个法子让她吃暗亏,但是阿善走了,她看世间的姑娘们身上都有几分她的影子。
于是她礼貌回应,“行安沈氏。”
“甚么破落户,听都没听说过。”
王俪不耐地跺了跺脚,“谁问你这个,我说,你是什么人?”
“使君日后会告诉你们。”尚不知王昀对此事具体如何安排,言多必失,阿蛮不愿多说。
王俪只当她拿乔,“哼,日后有你好果子吃,小残疾。”说罢,一摆手就走了,玉佩钗环丁零当啷响个不停,禁步和步摇没起到半点作用。
沈令妤踩她的时候虽然留了力气,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手上还夹着竹板,在王俪眼里只比乞丐好一点。
“使君知道会生气的。”王仪劝她。
“你懂什么,当真是小家子气。”王俪在人群中俨然是领头羊,“要是不立威,谁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她就是个外人,王氏家规,外来媳比本家女第一等懂不懂啊。”
一行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努力回忆又臭又长的家规。
在一旁看书的王僢抬起来,年纪轻轻就一副老学究的模样,淡声道,“家规中并没有这一条。”
王俪气结,“你是不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王僢冷静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帮她说话!”
“你听错了。”
“你就有!”
眼看着两人又要闹起来,众人连忙把他们分开。
一群满脸茫然的小姑娘聚在一起,听大姐头王俪分析家中形势,“使君没有亲生孩子,日后这家主之位传给谁还不一定。等使君没了,她左不过就是个继室,没了依靠,还得看下任家主的脸色。”
王侞小声提出自己的疑问,“日后不是五叔叔当家主么,她可是他亲嫂嫂,怎么会过得差。”
王暄年纪小,又爱玩,经常带着小辈们出去瞎玩闹,在孩子堆里声望很高,虽然总是被大哥骂得狗血淋头就是了。
“你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啊。”王俪骄傲,“你没看见吗,五叔叔到现在都没出现,说不定路上已经和使君闹过了,谁能接受一个出身不好,又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当大嫂。”
“芸婶娘待她似乎很好”
“别唤她婶娘,她不配,一个破落户也敢来投奔王氏,仗着使君妾室的身份对人颐指气使的,我看她何时倒霉。”
这说得是上回王俪和王瑶为了一匹锦缎吵架,王瑶说她先要的,王俪则摆出长辈的架子,硬是要从侄女手里抢东西。
二人闹得不可开交,芸娘来主持公道,最后这匹锦缎归了王俪,但是她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一匹更好的给王瑶。
这话甫一出口,王俪就后悔,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又不好意思收回。
王昀本来想偷偷溜出来喘口气,没意识到自己散步到了水榭,风掀帘子,就看见阿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方才书房里站满了人,都在劝他续弦一事要从长计议,别被小门小户的姑娘骗了。可连福禄都看得出来,“他们就是怕使君有了亲生孩子,自己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去找她们玩。”隔着一道帘子,他苍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这里同龄人多,说不定阿蛮就能卸下心防,忘却悲痛。
“她们身份尊贵,我怕惊扰了贵人。”
王昀蹲下身子,灼灼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纱帘,促狭地调侃道,“有什么尊贵的,都是毛丫头。要是论辈分,全都比不上你。”
“去吧,有什么我给你兜着。”
“真的?”阿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火花。
“君无戏言。”
小姑娘们讨论的热火朝天,没注意到一道黑影靠近。
“你再说一遍。”阿蛮的表情并没什么异样,仿佛只是单纯的没有听清。
王俪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芸娘的话,阿蛮活动手腕。
“还有呢?”
王俪又重复了骂她的话,阿蛮活动脚腕;在说到“使君没了”的时候,阿蛮伸展腰肢。
说毕,她才反应过来,一拍桌子,腕间的镯子哗啦作响,恼火道,“凭什么你让我说就说,你是谁啊,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就凭我是你婶婶!”阿蛮阴恻恻一笑,迅速给她一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投进来,真当她是好欺负的。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两个小姑娘迅速厮打在一起,扯头发的扯头发,抓脸的抓脸,旁人怎么拉也拉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