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师祖
张君儒策马奔跑在宽敞的官道上,面上一片平静,心情却从没有如此轻松过。他只需要把自己当做一个快乐的少年郎,现在他要去找许久未见的母亲。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驾——踏风,再快些!”
堂叔在他十岁那年送了一匹小马给他,他非常珍视,取名叫踏风,后来被大哥抢去了,病死在一个小棚子里。
也换过七七八八个坐骑,每一个都叫踏风。
他五官硬朗,看起来最是冷酷,偏偏最念旧情。
一个老者背着竹篓,佝偻着背,立在路边,看上去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向下撇的八字眉透着一点苦气,拘谨地扯着破了许多个口的袄子,不断有芦花从里面飞出来。
张君儒飞驰而过的时候,解下腰间的荷包,动作轻巧地扔进老者的竹篓里。
他迎着夕阳的余晖,追着张家的马车去了,他恨不得追风跑得再快些,再快些,最好能追上他缺失的二十年光阴。
“沈小姐,请坐吧吧。”
张老爷子和蔼地请阿蛮入座,“老朽听说,沈小姐今天救了失足落水的王小公子。”
王暄今天是掉水里了,可以是失足,但不能是为姑娘家捡花中毒溺水,这事情要说出去,清清白白一个小伙子,该怎么娶亲。
同样的,要是真闹出事情来,受伤的还是姑娘家,王家人力财力哪个都不缺,要是心肠黑点,放出假消息去,阿蛮身后又没有个强势的母家,哪里护得住她。
阿蛮心里明白,这是在提点她,恰好王暄也从不在她的待选夫婿名单上。
她没有争辩,乖巧答是。
张老爷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家中孙辈都长大了,或许可以考虑收个关门弟子,也不算身后无人。
“听说你父亲公务繁忙,如果你在家中无聊,可以带着姊妹来张家玩,婉秋也算有个伴。”他话题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回忆往事。
“说起来我还是你严夫子半个老师,也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子。”
严清萝当时离家出走遇上了麻烦事,张老爷子顺手帮她摆平,自此她年年会送特产去府上,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有时候是昆仑的雪水,京兆的梅花,或是行安的蟹黄酥。
阿蛮垂眉低首,“自然是记得的,她时常同我念叨张大人的恩情,她磨齿难忘。”
“哈哈哈哈哈,是吗。”张老爷子一捋胡须,哈哈大笑,“既然如此,那么我也算你半个师祖,你可愿意?”
阿蛮反应极快,一撩裙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师祖在上,请受徒孙一拜。”
她双手平举于面前,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然后将手放在地上,郑重地三叩首。
张老爷子颇为随性地将剩下的礼节全部省去,“心不诚,再怎么做面上功夫,都是假的,我们不拘这些东西。”
手下人呈上一个双鱼玉佩,翠绿的玉质闪着莹润的光芒,除却鱼嘴上有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堪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收下吧,就当是老朽送给徒孙的一点小礼物。”
张老爷子调皮地眨了眨眼,“这是老朽的私人藏品,和婉秋送你的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她那是陛下赏给君儒的。”
“她很看重你,老朽也很看重你,就是不知道我们君儒有没有这个福气把你娶回家。”
阿蛮被吓得直咳嗽,腰间的玉佩也变得灼热起来,烫得她坐立不安。
她局促地往腰间的荷包摸去,却被张老爷子制止,“东西送你了,就是你的,不必太挂怀,这玉佩再珍贵,到底也比不上人的情谊。”
“是”
阿蛮再怎么机灵也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在长辈面前心思都变得透明了,她的脸颊微微发烫,雪白的牙齿咬着唇,眼神游移。
她确实有几分不够磊落,在明知道张三郎有未婚妻的情况下还故意接近,博得他的妹妹和祖父的欢心,是她卑鄙。
阿蛮忽然有些善心大发,她想,要不要放过张君儒,为了调查二郎的死因,她势必要把夫家拖入泥潭。
张君儒太缺爱,不适合和她一起发疯。
说到疯子,她难免想起了那个人。
恣意张扬,万事由心,张狂霸道,阿蛮又嫉妒到只能用负面词来评价她,她霸占了自己的母亲,妄图将自己的未来绑在一起。
还对自己有几分不可说的心思,说出来真是脏了她的嘴。
阿蛮打定了主意,绝不要和她再搅在一起,如果真的能找到证据,证明是她害死了二郎,阿蛮第一个来取她性命。
“张大人”
老爷子不赞同地摆了摆手,“叫师祖,或者跟着君儒婉秋,叫我一声祖父即可,哈哈哈,我们就当寻常人家的祖孙处着。”
“你要是嫌太郑重了,也可以唤我一声阿翁。”
“阿翁。”阿蛮从善如流地改口。
“诶。”张老爷子身上没有一点高官的架子,反而非常亲和。
张君儒终于追上了张家的马车,押送张夫人的侍卫并没有阻拦,想来也是提前得到了张老爷子的指令,给这对母子最后的相处时间。
“母亲。”
他有点不敢认,马车里这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是从前趾高气昂的贵妇人。她灰败着一张脸,未施粉黛,显得十分憔悴。
身上华丽的服饰早早换成了粗布衣裳,颈子被磨得没一块好肉。
她眼睛半闭,头发散乱,嘴里被塞着一团布,毫无生气地伏在地上,旁边就是夜壶。
“母亲。”
张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隔着凌乱的发丝,看向光源的地方,只看见一个漆黑的剪影,是大郎来找她了,是大郎,她的儿子。
她的眼睛红红,布满了红血丝,不知道是为没有成功而哭,还是因为后悔,张君儒私心希望是后一种情况,这样还有向祖父求情的机会。
“呜呜呜——”
张君儒有些紧张,成年之后鲜少和母亲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恭敬地把张夫人扶了起来,又将她嘴里的布条撤掉。
“大郎,呜呜呜,大郎,你没事吧,那小畜生和老东西没为难你吧。”她扑了上去,涕泪齐下,只恨自己没用,作为一个母亲,没能护住儿子。
“最近天寒怎么也不加衣?”她边哭还不忘别骂,“要是着凉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兔崽子。”
张君儒保持沉默,小心翼翼地用假装大哥这种卑劣的方式获得母爱。
张夫人嘴唇干裂,声音嘶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鬼迷心窍,我认罪,他们不要伤害你。”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沾湿了自己的领子和张君儒的衣襟。不为做错事而后悔,只恨自己没留下后手。
谁又能想到半只脚踏进黄土的老头这么有手段,把媳妇和长孙都算进去了,好捧着他那个心肝孙子上位。
她将头靠在儿子的胸口汲取温暖,眼睛里像淬了毒似的,又含着一丝残存的母爱。
她还没看着君诚结婚生子,听到雪□□嫩的孙儿唤自己一声祖母,还有清桃,没了自己该怎么办。
婉秋的脾气那么暴躁,未来女婿她偷偷看过,是个温厚忠实的,也有容人的雅量。底下两个小的,她不用担心,她们父亲会安置。
张耀这个糊涂东西,总是丢三落四,自己死了,他该怎么办。
想起刚成婚的几日,丈夫做过的蠢事,张氏没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等他回来知道自己的死讯,会不会吓一跳。
马车里一片漆黑,侍卫们都四散开来,给这亲母子最后的独处时间。
张夫人在黑暗中,将儿子看了又看,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满含留恋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大郎,是阿娘没用,但阿娘不后悔。”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撞上了马车的侧壁。从前那么一个怕疼的人,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温热的血液溅到了张君儒的脸上,他久久不敢相信,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摸上了脸颊,只摸到了一手黏腻的液体。
“母亲,母亲。”
如同前二十多年他多少次梦中哭醒,在空荡的卧室里寻找母亲的身影,最后只能在乳母的怀里累得睡过去。
张夫人软软地倒了下去,为大郎博得最后一线生机。
“母亲!”
张君儒被重物倒地的声音惊醒,他一把抱起已经没了呼吸的人,匆忙爬上了踏风,将呼喊的侍卫全部抛在脑后。
“母亲,你别睡。”
怀里的人没说话,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冷的身体。
“母亲,我去求祖父救回大哥,你别睡了,我错了,我错了。”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张夫人满是血污的脸上。
“母亲,我从前总是怪你偏心,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张君儒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哭声,像个受伤的小兽,奔涌而出的眼泪无情地出卖了他,方才的落日余晖有多好看,现在就有多讽刺。
冬天的冷风呼呼地吹,将他湿润的脸庞吹得发红,也将一颗热忱的心吹得似寒冰。
张君儒脱下外衫,给母亲披上。
青年将军语无伦次地说道,“母亲,别嫌弃孩儿身上的血腥味,外面冷,等回头,我拿柚子叶给您撒撒。”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一次次甩动缰绳,踏风累得直喘气,却颇通人性地没有尥蹶子,最近的城池已经隐约可见了。
“母亲,我们马上到了。”
张氏当然不可能回应他的话,温热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太阳残忍地收回最后一丝光辉,云彩四散而去,连路边的树木都变得黯淡无光。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城门渐渐合拢,将张氏母子狠心地拒之门外。
张君儒甚至来不及下马,踏风还在跑,他就从马身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还不忘将怀里的人护好。
“开门!开门!”
“开门啊!我母亲等不了了!”
张君儒绝望地拍着城门,回应他的不过是沉闷的拍打声。
他曾经孤身面对过千军万马,也曾于乱阵中救下老弱妇孺,如今却只能像个懦夫,用眼泪掩盖自己的无能。
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他,用最辛辣刻薄的言语吗?
他不在乎。
“开门,开城门!”
“母亲,你等等我,我马上换一条路。”
他强忍着悲伤,抱上母亲,准备去其他城池,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徒劳,尽管他知道母亲已经药石无医。
他从前那么恨他们将自己弃之于不顾,那么恨他们偏心,张君儒年幼的时候发誓自己要成为最优秀的孩子,让父亲母亲后悔。
现在他后悔了,他不要钱财,不要官爵,也不要什么前途。
“啊!”
他绝望的嘶吼声震碎云霄,眼泪流了满脸。道旁的飞鸟扑腾着翅膀往远处去,无人理睬这个癫狂的男子。
那日,张君儒在城门口呆坐了一夜,像个疯子一样,抱着怀里的尸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
赶来的侍卫们要去拉他,却被他敲了麻筋,躺在地上半日起不来。
他满目赤红,“诸位,我不愿为难你们,也请你们给我最后一夜,让我同母亲告个别。”
立在城墙上的赵无名一声嗤笑,阿蛮喜欢的男人就是这般软弱又没本事,敢背叛他的人只有死这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