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林怡
张婉秋命人将她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呈上来，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行安，她都不喜欢激烈的活动，如果不是为了蹲沈家三小姐，她又何苦日日浑身臭汗，累得骨头都麻了。
更别说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女”打交道，真是折寿。
她偷眼打量着阿蛮，样貌仪态样样都好，行事挑不出错误，越看越欢喜，恨不得现在就替三哥上门去提亲。
阿蛮那双明亮如宝石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竖着一只耳朵听着身边的人谈话。
大小姐现在正拉着两个妹妹聊天，意善到了人前就沉默起来，反倒是一向少见面的阿真话多了起来。
想来苏氏对她也逼得很紧，难得见到同龄人，便活泼了些。
阿蛮又不是个傻的，夫人说她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得多两个，要不自己赶紧盘算婚事，万一沈令妤又发起疯来，被塞给了烂泥之家，那可如何是好。
张婉秋在看她，她也在看张婉秋。
初蕊探听来的消息是，张家是清贵世家，张老子刚正明理，膝下仅有一子，没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妯娌关系。
长子过几年就要尚公主，次子早夭。
三子张君儒是这个家里最出息的男丁，常年跟着堂叔在边关，听说年少时就立下了极大的功劳，皇帝龙颜大悦，赏了不少东西。
女儿里年岁最长的就是张婉秋，剩下两个妹妹才堪堪十岁，还看不出些什么。
按说张家这种和皇家沾亲带故的关系，应该是十分炙手可热的。
可偏偏张三郎私下里和刺史之女私定了情，康福公主当初可没少为这事大闹后宫，最后竟然闹着嫁给张大郎，嘴里嚷着做不成妻子，便做嫂子。
这么荒唐的丑事，皇帝竟然略一思索就同意了。
不过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帝虽然早拜了刘道长为师，求长生，前月还命人忙里偷闲下江南搜刮美女宝物，更别提正在修的皇陵已经惹了民愤。
有几个大臣进谏，到现在了还没走出皇宫。
京城舅舅写来的信越来越少，只叮嘱他们少出远门，最近不太平。
阿蛮思量着，在张老爷子去世之前，张家应当是不会倒的。
皇家就算想要发难，那也要看在老功臣的面子上，但人去了那可就不一定了，张君诚不成器，万一得罪了公主，晚上就得人头落地。
张家是泥淖，张君儒和张婉秋是明珠。
阿蛮一时有点犹豫，这个火坑，是跳，还是不跳。
不过就算她想，面前横着的苏姨娘和沈令妤，哪里又是好解决的。
想起除夕的那个吻，阿蛮按下心里的万千思绪。
“三小姐，快尝尝这个山楂糕，我特定命厨子做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张婉秋爽快地拿油纸包了几个，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别同我母亲计较，她年纪大了，经常做糊涂事情。”
年纪大了吗，不见得，不是还有余力用鼻孔看人吗。
阿蛮没接话，轻笑一声，“张夫人好福气，有大小姐这样的女儿。”
“祖父上回送了许多东西过去，三小姐可收到了。”张婉秋也没接话，转头说起了老爷子的事情。
她担心沈二一并将这些也按下不表，那真是误会大了。
还没等沈正书知道，燕窝阿胶这些东西就被送到了沈府上，还有一并奇珍异宝当做赔礼。向来对阿蛮没有好脸色的男人，特地把她叫到书房里，大肆夸奖了一番。
他捋着胡子，抚掌大笑，“我只当你蠢笨，没想到倒是会抓住好时机，搭上了张家这条线，我从前看错你了。”
“将这花瓶拿去吧，算是奖赏你的。”
他兴奋地畅想往后的生活，张老爷子虽然提议让儿子儿媳上门道歉，但是他必不能答应，反而能借着这个机会——往后的仕途不愁了。
若是能结为儿女亲家，那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大舅哥说皇帝的情况似乎不太好，那位似乎要开始行动了，万一失败了，他还得另寻退路。
张老爷子一代贤臣，无论新帝是谁，都不会动他。
沈正书飞快地在心里把上头的几位盘算了个遍，陛下尤好美色，后宫三千佳丽还不够还要扩充后宫，夫人本来也被他看上，不过自己使了点小手段，让她避开了这个灾祸。
许是年轻的时候太荒唐，子息单薄，多年来只有元后生了一子一女，皆不幸早夭。没多久，先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接着得康福公主，从小大病小病不断，不知道哪来的野和尚说孩子命格贵重，只有养在冷宫才得保住，因此公主在冷宫长到十三岁才回到她母妃的怀抱里。
只是没人教导，也废了，性格暴躁狠厉。
皇帝勃然大怒，掘地三尺找到那人，和尚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交代当初是另一个宠妃给钱，让他说这些话。
陛下一怒之下，叫人把那妃子绞死了，她养在宫中的小皇子无意间撞间了这一幕，当场被吓疯。
连着失去几个孩子，皇帝心力交瘁之际也没放弃搜寻美女，先先后后生了几个公主，这时候又迷上了求仙问道，宫里修了一座道馆，还命人炼制仙丹。
许是走了狗屎运，他酒后随意临幸的宫女，连脸都没看清，一举得男。
现在这个小皇子被国师养在高塔里，重兵看守，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他本就不聪明，吃了丹药更加昏庸，做皇子时母家还不出挑，兄弟手足多，不过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
当初夺嫡，手足自相残杀，有用的都死光了，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庆王，肥胖行动不便的越王。如果怀贤太子还活着，怎么可能轮到他。
沈正书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收留赵临川是正确的选择，在自己的教育下，长成了明君的模样。
至于因为他的野心流落在外的阿蛮，受过多少冷眼、委屈，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他之所以还养着她，也是想借着她的婚事再攀一门高枝。
他沉迷于自己疯狂的幻想之中，没看到阿蛮嘴角一提，十分的嘲讽。
“大小姐客气了。”
张婉秋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就像一对亲姊妹，“何必如此生分，你痴长你几岁，你唤我一声婉秋姐姐可好。”
两个妹妹对视一眼，长姐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往常她对那些贵女可没这种好脸色。
屏风后面闪过一道银光，映到了她脚下的小桌子上。
阿蛮心下了然，任她拉着，羞怯地唤了一声。
张婉秋解下腰间的玉佩，这是三哥送她的生辰礼物，现在交到了她心目中的三嫂手里了。
“下雪了。”
张家姐妹争先恐后地趴到了窗边，瞧起了江南的雪景。行安不常下雪，今年倒是反常。
意善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原地，意真其实也想看，但她自认为已经是大孩子了，只好坐着。
“不去？”
听见沈意善说话，她稍显吃惊，不过很快就接上了，“小孩家看的，礼哥儿看看就罢了，我去看是要被人笑的。”
想到苏姨娘，她的眼睛又暗了下来。
沈意善嗤笑一声，拉起她冰凉的手，也站到了窗边。
“想看就看便是，指不定明天死了，就见不着了。”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下来，落得满树都是，地上开始慢慢聚起雪堆，远处错落有致的屋檐上渐渐变白，终于，苍黑色的瓦片上盖满了白盐。
阿蛮站在窗前，冰冷的雪粒扑上了她的脸颊。
她低声喃喃，“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张婉秋站到她身边，打趣道，“我等都是凡夫俗子，沈姑娘才比谢道韫。”
“婉秋何必笑我。”
瞧着她羞赧的样子，张大小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世上竟有这么可爱的女子。
外面的姑娘们手拉着手，嬉笑着从远处跑来，乍一看上去倒是乌泱泱的，细看倒是姹紫嫣红的，你穿了鹅黄的袄子，我套了件燕青的斗篷，煞是好看。
一个眼尖的姑娘看见她们，远远地就打起了招呼。
大丫鬟得到授意，邀请她们进来避避风雪。
“多谢张小姐收留我们，不然真要成了落汤鸡呢。”姚梅娘是个开朗的姑娘，家中有几个哥哥，宠得要命，不过幸好没养歪。
“是呢。”另一个稍矮的姑娘附和。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道起了谢，更有聪明的，已经开始约着下回设宴酬谢。
张大小姐抿唇一笑，“我原本打算春天开个诗会，欢迎大家赏光。”
“好呀好呀，我等求之不得呢。”
林怡强挽着一个姑娘，卖力地捧场，这个屋子里就她最没资格参加，要是不上赶着巴结，商人之女又怎么能结识这些贵女。
虽说林家有钱，但只有自家人知道，都是个空壳子，只有自谋出路。
她都盘算好了，因为林远，家中的名声都臭了，要找个不嫌弃她的夫婿实在困难，不如直接做妾，张家必然不会亏待她。
大郎已经有了个劳什子表妹，再多她一个也无妨。
至于三郎，听说是个不通诗书的武夫，她瞧不上。
张婉秋没看她，淡淡嗯了一声，欺负三娘的人，她都打探清楚了，恨不得抄起袖子去林家要个说法。
当然，罪魁祸首还是沈令妤，如果不是她非要闹着，三娘怎么可能差点为人姨娘。
林怡倒是自来熟，一个扭身就把阿蛮挤开了，自己站到了大小姐身边。
“我父亲今日得了套不错的头面，婉秋姐姐要是喜欢，我给您送去。”
如果不是借花献佛这事情不地道，张小姐还真想问问阿蛮喜不喜欢首饰，要是喜欢她就收了然后转赠给她。
“不喜欢的话，还有一套珊瑚的串子，大师开过光。”
见张婉秋不感兴趣，林怡有些心急，快把家底透出来了，“还是弥勒佛玉石摆件，男戴观音女戴佛，老话说得没错。”
姚梅娘笑道，“林小姐真是热心肠，你我认识数十年，怎么没见着送我一份。”
浑身金银的柳小姐眉毛一扬，“哎呦梅娘你就别为难人家了，我送你，我家中多的是，随便拿。”
这话不错，柳家是皇商，走南闯北，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被一个土地主盖住风头。
“就你家有几个臭钱，我家也有！”林怡脸气得通红，“打量我家不如从前了是不是，那也比你家有钱得多。”
原本是瞧着没人搭理她，瞧着窘迫可怜，姚梅娘好心解围。但不知道是林怡太心虚，还是太丢脸，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急头白脸地训斥了她一番。
一室寂静，鸦雀无声。
耳边似乎能听见雪砸在窗纸上的声音，沙沙的。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轻笑，一滴油落入了汤锅，屋子里四面八方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把林怡的自尊踩在地上，狠狠地践踏。
她的眼眶中噙着一泡泪，死死咬着嘴唇，不让泪水落下来。
阿蛮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往后站了站，试图没入人群中。
没想到这个动作吸引了林怡的注意，她发疯似的扑了上来，怨毒地尖叫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你这个娼妇，害了我哥还不够，还要害我！”
其他姑娘下意识地惊叫了两声，四散跑去。
阿蛮将两个妹妹护在身后，她不能走开，闭上眼睛，耳边是张婉秋的呼声和意善激动的声音，“笨蛋，快跑！”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