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蛮蛮肚肚饿饿饭饭爹爹想吃
接下来的几天，阿蛮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怎么就嘴这么快，上杆子请了尊大佛回来，还得天天好吃好喝地天天伺候着。
沈令妤性格龟毛，这不吃那也不吃。
动物内脏不吃，嫌腥；白煮菜不吃，嫌没味；红烧不吃，嫌咸；醋溜的不吃，嫌酸。
天底下几乎没有她能吃的菜了，阿蛮偷偷生气又懒得白费口舌，这些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人怎么会懂。
从前在河源村的时候，她什么农活都干，养过猪也种过菜，不想看着这些食物白白被浪费了。
顶着她杀人般的目光，沈令妤跟挑衅似的，把不喜欢吃的菜挑出来放在一个小碟子上，捡着自己喜欢吃的吃。
用过饭后，他优哉游哉地往书房里去了。
桌上跟遭了贼没什么区别，练得大字散得到处都是，笔用过了也不收起来，他都能想象阿蛮功课草草做完就出去玩的模样。
嘴角漾起一个浅淡的笑，这么心急。
虽然已经来过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以这个身份进来，他多少有点新奇的感受。
桌子上有只简陋粗糙的木头簪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是从前没见过的。材质造型肉眼可见的低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大铺子里出的。
他伸手拿了起来，簪子上面光滑可鉴，使用率很高，看样子阿蛮很喜欢它，经常使用它，也不知道哪里得了她的青眼。
明明自己送的东西更加珍贵才是，不识货的臭丫头。
他将东西轻轻放了回去，不是君子，但也不屑于随意弄坏别人的东西，他要阿蛮自己向他求。
一目十行地将屋子里的东西打量了一番，古色古香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儒家典籍，他知道四书五经里其实夹了好几个话本子，有神仙男女的，有王子皇孙的，也有阴曹地府的。
不过阿蛮最喜欢的还是，替父从军的女将军那本，舞刀弄枪的，多痛快。
说起来的时候，她圆溜溜的眼睛都闪着细碎的光芒。日后登基了，给她个女官的位置也不错，起码过个瘾。
他侧身立着，柔顺的黑发挡住了精致的脸庞，粗粗看上去和当初名满京城的太子妃有六分相似，美人如玉，温润多情。
一双融金似的眸子透过珠帘，看向饭桌前的人。
阿蛮吃完自己那份，认命地把小碟子拿到自己面前，现在还有好多人吃不饱呢，可不能浪费了。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大人物手里漏点，就够平民百姓活着了。
说到这个，她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小乞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被人害成这样，这样寒冷的天气，还要风餐露宿。
可恶的沈令妤，这么好吃的饭菜还要挑食。
她之前叫小红去跟府里小厮买了几身干净的旧衣裳放着，就等那乞丐下次来，顺手抛给他。
沈家规矩多，绝对不许小姐们单独出去玩，除非全家出游或者赵无名来了，不然阿蛮没有办法越过那道高高的院墙。
上次一别，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寻到个避寒的好去处。
这乞丐着实古怪，出现得蹊跷，消失得蹊跷，他跟踪自己回来是有什么想说的吗，看见赵无名就逃走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看起来赵无名本人对此毫不知情，不然以他的身手，那乞丐绝无逃走的可能。
阿蛮拿筷子的手一顿，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心烦意乱的。
之前张家送过几张请帖，还在桌上放着。
他们原本是京官，老先生辞官后带着全家人来江南长住，张家小姐听说沈令妤的美名，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就投了帖子，邀请她开过春来参加自己办的诗会。
不过显然，沈令妤没空搭理她。小姑娘过家家的东西，要玩游戏还是趁早换人。
许久没等到她的回信，张小姐自讨了个没趣，给沈家剩下三个小妹妹补发了，有点要找回场子的意思。
“春霖语。”
阿蛮长叹了口气，沈正书是不会放弃这个攀高枝的机会的，沈令妤可以任性地不去，她可没有选择的权利。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在前面的是机遇呢。
沈令妤抽走她手上的碗筷，“都冷了，还吃什么。”
“那叫你不吃。”她好想翻白眼哦，可是初蕊姐姐不让。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沈令妤本来就身量高挑，阿蛮只能仰头看着她，细碎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挡住了眼睛，有点扎。
沈令妤垂眸看着，伸手把她脸上的碎发撩开，干燥微凉的掌心摩挲过阿蛮的脸，像一颗小石子落到了湖里，她的心里出现一点奇怪的感觉。
不过也就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他拿起筷子，捏着鼻子三下五除二地把剩菜解决干净。淡粉色的嘴唇碰到了筷子，闪着莹润的光泽。
阿蛮有些震惊，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究，还用自己的餐具。
“下回不许这样了。”不许再用我的东西。
她有些气结，但要真说出来，未免有些过于伤人，思来想去，还是将抱怨的话全部吞了下去，发誓要是再有下次，她可就不客气了。
“嗯。”
沈令妤淡淡地应了句，显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漫不经心地伸手揩掉了阿蛮脸上的饭米粒。
“蛮蛮。”他忽然出声。
“我们马上就要分离了，你对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自然是没有，阿蛮心说我恨你还来不及呢。
“你想听什么？”
沈令妤拉住她的手，比起寻常的娇小姐，她的手略大些，指节略粗些，手掌也粗糙一些，他能从这些细枝末节里窥见阿蛮过去时光的一隙。
卧房的炭盆更多些，也比外面暖和，丫鬟把饭桌清场了，二人便挪到里间说话。
说到从前，阿蛮陷入了回忆。
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已经在帮着家里干农活了，不过她个子小，干不了重的，只能捡点边角料干干。
起初村长说她的爹爹娘娘出去做生意了，把她寄养在这里。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问，“那爹爹娘娘什么时候回来啊？”
村长黝黑粗糙的脸上透出一点苦涩的笑意，把她抱上膝头，哄道，“等一会烧午饭了，阿爹就回来接我们妞妞了。”
阿蛮拍着手，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现在就烧午饭吧，妞妞要跟着爹爹回去。”
小时候她的手上还套了个银镯子，长大了带不了，于氏就拿去当了，阿蛮哭得很惨，但那天吃到了久违的猪肉。
乡下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每日睁眼就是挨骂干农活吃饭，然后睡觉。
幸好有二郎，悄悄教她识字，下学早了还会来田里帮忙干农活，多少个痛苦的日日夜夜，阿蛮都在庆幸自己有个相依为命的人。
可谁能想到，世事弄人，竟然阴阳两隔。
严清萝上次替他收拾遗物的时候，挑了几个给阿蛮，剩下的由村长拿回家中去。于氏那么一个要强的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变得疯疯癫癫。
儿啊，诰命啊，全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全都没了，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于氏仰天大笑，几滴眼泪划过苍老的脸颊。大郎你要是真恨娘，就把娘带走，把弟弟留下了啊。
一个寒冷的早上，她一个人走出了门，往白雾深处走去。
被烟雾吞没前，她拄着拐杖，艰难地回头，看了眼那个破旧简陋的家最后一眼。她的少年青年中年都在这里，现在要走了，还有点舍不得。
不过，太苦了太苦了，老东西，我下辈子不来了，你去奈何桥上找我吧。
有人说他们在树林里看见她在上吊，有人说他们在河里看见她在跳水，有人说于氏变成嫦娥飞走了。
惨白的月光照在这个空荡荡的院子里的时候，村长哑着喉咙叫了几声二郎，没人回应，叫；几声于氏，也没人回应。
他才真正有种孤家寡人的感觉，乌鸦嘶哑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叫得人心悸。没人知道，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人就这么静悄悄地死在这个夜里。
阿蛮呼出口气，瞬间凝结成乳白的雾气。
昨天夜里，她的心一直突突地跳，难受地睡不着觉。
沈令妤也不嫌她翻来覆去，闭着眼睛，耐心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婴儿一样。
她侧着脑袋躺着，开始无理取闹，“你给我唱首歌吧。”
从前没有注意到，这人的睫毛真长啊，像把小扇子。
倏然，面前的人睁开了眼睛，吓了她一跳，奈何被抱着的姿势，让她不能往后退，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几乎是被环抱在怀里的动作。
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扑在脸上的感觉，温热，细微。
“你想听什么。”
阿蛮的脑袋靠在姐姐的怀里，感受着她说话时胸腔的振动，奇异地发现他们的心跳声竟然出奇地一致。
“你会唱什么就唱什么。”
沈令妤困了，目光闪动间，似乎有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河倾泻而出，阿蛮在黑暗的环境中能看见，一点风光月，万里寥落星。
“囡囡哭呀，囡囡笑，阿妈阿妈不晓得”
他是用吴语唱的，语速很慢，也很轻柔，在两个人的小天地里显得温馨极了。
阿蛮被他的困意传染，眼皮子开始打架，意识模糊前，鼻尖还萦绕着沈令妤身上好闻的香气。
“囡囡”
“囡囡，快醒醒”
她迷迷糊糊中被一个女人叫醒，谁这么大胆。她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小肉手上还抓着吃剩下的糕点，脸上依稀有湿哒哒的口水。
她惊恐地坐了起来，抹了把脸，只摸到了满脸的肉肉。
腿变得短短，手变得小小，腰也变得粗粗的。
“阿蛮怎么睡着？”
那女人笑眯眯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碎屑。
她想问问发生了什么，结果出口的话变成了，“蛮蛮不知道，蛮蛮肚肚饿饿。”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像是灵魂寄居在别人的躯壳里。这个小姑娘有着和她相同的姓名，确实不同的名字。
“饿饿那就吃饭饭喽。”温柔美丽的女人把她一把抱了起来，重重地喘了口气，无奈道“蛮蛮少吃点可以吗，阿娘快要抱不动了。”
小姑娘嘴一扁，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不吃饭怎么行，我们阿蛮正是正身体的时候呢！”
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大步迈了进来，怀里还抱着许多小玩具，都是他去外面搜罗来的。
阿蛮呆呆地看着他，听见自己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