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路灯下的人看面相似乎极为年轻，气质干净如斯，尚是少年。
只是他眉宇间给出的情绪极淡，又着一身通黑防寒的冲锋外衣，鞋裤款式也极为简单。他双手散散抄着兜，头上压着顶黑色鸭舌帽，眉上挤出几缕碎散的额发，更让人不太瞧得出他的情绪。
帽檐挡着路灯的暖光，秦已随皱着眉，努力偏头想要看清他的脸，最后目光垂落在他干裂的红唇上。
对方久久不回应，甚至还似木人一般定在了原处，秦已随满心狐疑，明明是他主动出声叫的她，为何她回头后偏偏又不说话了。
她应是没听错，这少年方才的确叫了她的名字。可秦已随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年轻的孩子，于是走进几步，略微看清了少年的脸，她试探着追问道：“同学，我们认识吗？”
帽檐稍抬，一抹暖黄的光擦着边沿偷落下来。二人直勾勾的对视间，秦已随下意识盯住了少年山根处的小痣，然后她见少年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着痕迹地开了口。
他道：“不认识。”
……
秦已随紧紧抓着手里的包，上车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呢？”江蓠问。
秦已随语气随意道：“一个男生，不认识。”
“不认识你还聊？”江蓠震惊。
“也没聊几句啊。这男生年纪小，看上去高中都没毕业，高瘦白净长得好看，所以多说了几句。”
“秦已随……你可以啊，未成年都搞上了啊。”江蓠迅速朝外看了一眼，路灯下已经空无一人。
秦已随催促她赶紧开车，“别瞎说。难得看见怀念一次罢了，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可惜我高中似乎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回忆。”
听她说着，江蓠从后视镜瞥她一眼，慢慢悠悠发动车子，然后道：“我猜那男生长得合你意，不然你也不会正事不说，光在这怀念青春了。”
秦已随：“这小孩儿似乎是认识我，说捡到了我的簪子。原来真丢在小区里了，他让我去门卫那拿。估计是业主群里看到过我的消息，我还以为自己出了个电视剧，已经火到出门就能遇上迷弟的地步了。”
江蓠好笑地揉了揉眉心，猛一踩刹车，车子启动行驶：“你改行去当演员，说不定可以。”
江蓠的话顿时让秦已随失了大半兴致，缓缓收了笑，她靠着车窗，随着车子行驶起来，心口突然泛起阵阵抽痛。
也许是这次痛得有些厉害，她没敢出声叫江蓠。用力摁住胸口，迅速降下半面车窗，夜色凝重，冷风扑面而来，她鬼使神差朝车后望了一眼。
……
车在门卫室前停下，秦已随下了车，门卫从窗口探头对她打招呼：“小秦回来了。”
“叔，我来拿东西，前几天我丢……”
“簪子是吧。”门卫已经提前江东西拿出来，“刚刚一个男娃儿过来说是你丢的，叫我记得拿给你。”
秦已随接了簪子，拧眉道：“刚刚？”
“是啊，这不他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要是早点，没准你俩能碰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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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城彻底进了入冬的节奏，冷风夜夜呼号，不过即使如此，大城市时值夜半，繁华的街道也仍是处处通明。
中心街道上车流少了些，马路空旷，来往车辆的急速甚过平时。
少年站在路灯下，抬头望了望对面亮着大屏的数丈高楼，他直直抬步马路中央走去。
“哎哎哎！”
路过一个姑娘抓住他的手臂，“你做什么呢，这里不能横穿马路，而且车速这么快，你找死啊。”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红绿灯，“那儿，走斑马线看不见吗？”
男生动作生涩扯回自己的手臂，他垂眸瞥了眼她手机里放着的热播剧，然后淡声道：“抱歉。”
看着向红绿灯逐渐走远的背影，姑娘无语地摇摇头，腹诽道：“现在年轻人都怎么了，不遵守交通规则，但还挺听劝，有点素质可惜不多。”
五分钟后，商场大楼的男洗手间里。
水池的洞口滋滋落水，将瓷壁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龙头开到最大，水声盖住了商场内的吵嚷声。
少年一瞬不瞬盯着镜面中的自己，他将黑帽褪下，稀碎柔软的短发凌乱地支棱在额前，整个左耳耳廓流下蜿蜒醒目的血迹。
不知是缺心眼还是死脑筋，总之费了半天力，试图强行扯下耳廓上的饰物，结果只是徒劳，因为他忘记了这些饰物究竟该如何摘除。
通红的耳朵传来麻痹的痛感，少年紧紧皱眉，丧气地舔舐过裂痕干涩的唇中，双手撑伏在洗手池外沿，透过反射清晰的镜面，他看见了现世的自己。
一个全新的自己。
只是不知回想到了什么，他眼睫渐渐垂下，遮住了所有不堪的情绪。
自那个梦之后，谢起觉再度苏醒，已至另一个世界，或许更准确来说，此处名为现实。
元齐王朝存在的一切，在现世不过是不复存在的虚幻，所有事情都被按部就班的可笑设定安排妥当。包括谢起觉生来为孤，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而作为剧本存在的人物，一个被设定好的反派人物，谢起觉在降临现世的一息间知晓了另世存在的真相，那便是幸运之外的大不幸。
过大的信息量与混杂的记忆在脑中近乎爆炸，他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仿佛又一遍经历适才梦里的穿心之痛，不……这比那要痛苦上万千倍。
谢起觉，自太尉府义出的谢小将军，无父无母，出世即卑贱，骨子里恶根顽劣，厌世嫉俗，哪怕是为人收养，也摆脱不了做一把为人利用的毒剑，做尽恶事的坏种，注定遭世人厌恶唾弃，以致必死结局……
卧室门窗封闭，只有窗外的残阳懒洋洋地洒落进来，少年瞳孔猛烈皱缩着，心脏和大脑的痛觉缓缓减弱。
他慢吞吞直起身子，打量起自己此时身处的这间现代化卧室，于他眼前正对的是一面已经蓝屏的电脑，主机和鼠标都在发着烫，说明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电脑桌旁的打印机上，印满稿字的纸张飘飞了一张又一张，在少年冷冰冰的注视下缓缓平静，落至地面。
卧室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刚接完电话的秦已随见状，手机“磅”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她慌慌张张地踩着拖鞋，小跑到电脑桌前，不停地晃动鼠标，试图解决蓝屏的问题。
“我的稿子——”蓝屏倔强依旧，秦已随的心比谷底还沉，眼眶里急出了泪花。
怎么样尝试都无果，秦已随一屁股失魂落魄地坐倒在电脑椅上，心如死灰地瞥了眼远处躺地的手机，讽刺地笑笑，“果然，谢元馨就是专门来克我的……”
洗手间的水声停了，少年跨门而出，抬头望见商场巨大的荧屏里播放着当下热剧的精彩片段。
他凝眸注视着，步伐渐缓。
身旁路过一群年轻的女孩们，也兴奋地瞧着荧屏喋喋不休谈论起来。
“这部剧还没大结局，快把我急死了！”
“向珏导出来的剧我放一百零八个心，绝不会烂尾，别听网上那些黑子瞎传。”
“那必须啊，也不看看向珏的眼光，这选角强炸了。精美服化道下的颜值盛宴啊，男女主加上反派的颜加起来直接通杀，要不圈里演员干嘛挤破了头都要进向珏的组呢，男女主原先不过二线现在直接大火了。”
“要我说，还得是向珏加宗灼王炸，才把这部剧流量带起来了。你们去网上看看现在投票的热度，宗灼还是高居不下啊。就庶女里谢起觉这个人物角色其实不讨喜，要是换个人演哪来那么高热度。”
“同意，追剧时觉得这角色好飒好带感，现实遇到狂喊妈妈救命，警察叔叔就是他！”
“害，天生的恶人洗不白，不管电视剧还是现实，都该被千刀万剐，不得善终。”
……
剧组片场，因为要更换场景的缘故，这几日加快了拍摄的进度。
“杜丝枝！！都第几遍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和陈在星对戏能不能自然一点，他现在是皇帝，又不是来百花楼找乐子的客人！”
工作人员把来电的手机送给向珏，“算了算了，先等会。”他看了眼备注，怒火并没有因此消减，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什么事秦编？”
此时的秦已随正随组内人员采景，原先放松的心情在听到向珏熟悉的语气后不由得紧张了些。
她把自己明天要去黎城的事和他报备了一下，又试探着说道：“向导，关于谢起觉这个角色咱们昨天没聊完，我想我们可以找个空闲时间好好细化一下，您可以听我具体……”
“秦已随！把你自己当做一个专业的编剧好吗？我拍过的戏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还能针对一个角色不成，用得着你在这跟我为一个角色争辩？利益最大化懂不懂？这个角色热度高怎么着我都没意见，唯独不能洗白！”
秦已随定了定神，“是，不能洗白。”
那头传来了脚步声，周围杂音也小了些，向珏似乎是换了个人少的地方，“这几年我带的组都是一线演员的阵容，我们这种情况是头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向珏是真的在生气，秦已随和他呆了一阵子，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古怪又绝情的脾气，圈子里的传言都是真的。
她用力捏紧手心，眼眶莫名有些发酸。
没收到秦已随的回音，向珏在那头烦闷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扯了，话说再重还是那回事，你好好改，不管是因为宗灼还是什么，不要被网上乱七八糟的言论带偏，我相信你能给我给大家一个好的结局。不行到时候大伙儿一起讨论，反正就是这么个流程。”
向珏是有些看不惯秦已随这种有自己想法，但骨子里不自信，偏偏又想获得认可的，向珏一直能感觉得出来，却没点破过她。
“明白。”秦已随压下心头的燥意，挂断电话。
自从这部剧开拍以来，她的梦就没断过，从前的梦她都还记着。几乎每一个梦的主角都是谢起觉，她承认这个角色在她这里是特别的，所以在夜夜无数梦境纠缠上她时，她后悔了。
对正经的工作来说，也许这太过荒唐。
因为曾经的谢起觉是于她年少时就存在的，可她却不明白自己是哪儿冒出来的执念，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拟角色罢了。
向珏那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导演对她已经算有耐心了，如今已经没什么时间了，没人能等她。
秦已随从不将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哪怕是当初为齐绾量身定做的讨嫌女二。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例外情愫她不知从何而来，她拼命地想要深挖出真相，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已随在古廊下的石板椅上坐下，垂着睫，眼泪冷不防从眼眶里滚出来，砸在手背上晕开。
刚刚糊掉的视线清明了许多，秦已随闭眼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太奇怪了，乱七八糟的事情接二连三，甚至近日连连噩梦都能让她心中不安。
人一旦倒霉，就跟开了挂似的，停都停不下来。
因为这个想法，秦已随唇角干涩地扯出一点弧度，她低着头，拿手背去抹眼泪。
她闭着眼，其余感官格外敏锐，不远处的清泉汩汩声流淌在耳边。毫无征兆的，有那么一道清冽干净远胜清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别哭了。”
语气里隐约夹杂着一丝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