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郡府外日头渐起,远天通透碧蓝,院内小径两侧梅树伸展枝桠,风微微一过,簌簌银雪落满碎石径。
昨日和秦姑娘深入交流一番后本就一夜不曾睡好,程拘一大早被屋外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拖着疲乏心累的身子去开门,不自觉打了个哈欠,然后视线渐渐清晰,看见听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模样,对他说:“完了,程校尉。”
程拘迟钝了几秒,含糊道:“怎么了啊这是,你家主子又怎么了?”能让听左露出如此神色,大概也只会是因为谢起觉了。
“秦姑娘不见了。”
程拘:“啊?”
“是真的,秦姑娘屋中东西都还在,府中下人也未曾见过她出门,可我找遍了整个郡府,就是没有找到她。”
程拘若有所思,听左这句‘完了’,其实本质还是因为人丢了他没法向谢起觉交差。
沉吟片刻,他轻咳一声道:“你确定你找遍了整个府上?”
“整个”听左皱起眉思索,紧接着恍然大悟,气势汹汹就要绕过程拘,往他房里冲。
程拘:“”
他气得额角突突跳,上手把人拦下来:“没见过你这种死脑筋的,往我房里钻什么意思!你想害死我啊!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你还没找过你家主子的房间。”
听左冷静下来,“谢将军屋门紧锁。”
程拘脸色微变,不是吧,他就是随口一猜,总不至于还真被他猜中了吧。
难不成,是昨日的话起了作用?可就一夜进展快得离谱了些。
这种叫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程拘一刻都不敢再多想,“我去找他。”
听左默默跟上。
“你小孩子不要跟来。”
听左:“程校尉,我们差不多大的。”
程拘出声警告:“总之就是不行。”
为了做全套戏,程拘还专程绕路去了趟庖屋,有模有样地端上早膳这才过去。
到了谢起觉的屋子,发现果真如听左所言,屋门紧锁。
程拘轻咳一声,敲了敲门,试探着对里头叫了好几声,均无人应。
几回合下来,他终于有些不耐了,“莫不成是已经出了门?”
冷不丁冒出的听左:“不可能,从昨夜到现在我不曾见到谢将军出过门。”
被吓了一跳的程拘忍无可忍:“你一整夜不睡觉都在做什么?若是你能时刻监控到你家主子的踪迹,这主子早就换你做了。”
听左似是被程拘的话点拨到,心中恍然,他猛一上前,半点不拖泥带水,狠力用手肘撞开了大门。
门板碎裂的声音又把程拘吓了一跳,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这若是里头真有些什么不该看的,八百个听左都不够谢起觉分尸的。
“我就说吧,他早就出了门。”程拘将案盘放到桌上,扫视一眼整个屋子,整齐空荡,连被褥都是一丝不苟叠好的。
“等等。”程拘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他二人一同出了门?”
他自顾自猜测着,听左却在床边蹲了下来,伸手抚过地上的污泥。整个屋子都很干净,偏偏地面上有几道已经干掉的灰土印,依稀可辨出,这是脚印,并且脚印方向并不自大门而来。
他道:“真不是谢将军的脚印,房里有外人来过。”
程拘还在纠结:“也许并不是外人?”
“不,不是秦姑娘,他二人的鞋板印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程拘:“”你们凌云骑的到底都是些什么能人异士。
听左起身,沿着脚印的方向,一步步而去:“而且这土泥带着股翻新的竹香。”沿着脚印走到了尽头,他抬眸,看见了紧闭的窗棂。
“你的意思,郡府进了外人,并且是奔着你家主子来的?”程拘道。
听左抚摸着窗棂上破损的痕迹,脸色沉下:“谢将军身上有伤,对方来者不善。”
他转头:“程校尉可还记得,谢将军让我查的事,适才有了结果。待我去时人已落跑,只万幸要一并带回都城的东西被我们的人留下了。”
“你是说此人所受之命,来自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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骥山竹林。
风吹林动,叶落纷纷,深林处刚刚寻得一藏身之所的少年警惕地握紧剑身,直至并未再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他才缓缓松下心弦。
咬牙扯去手腕上刺入肉身的箭矢,血红诡异,滴滴浓稠坠落于枯叶地上。
少年疲累地闭眼喘息,这正是于郡府不见的谢起觉。
将手腕的伤口用绷带包裹数圈,深暗的红却以可见的速度透过绷带,他低头咬住绷带的另头,用手将伤口处系上紧结。
簌叶声响,急风吹动间,谢起觉眼底闪过冷戾之色,剑光霎时出鞘,锋利剑身死死抵在一道喉咙口,看见面带蝶具的来人时,他力道缓缓收住。
防备卸去,谢起觉神色恢复如常,坐了回去。
“谢将军。”谭漆屈膝跪下向他行礼,“属下违令,任凭将军处罚。”
谢起觉继续扯弄伤口,看都不看他一眼,语调无波地道:“谭漆,你知道你与凌云骑的那些家伙最大的不同在哪吗?他们不拘形式礼法,只有你会。”
谭漆沉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余光隐隐扫过谢起觉手上的臂腕。
半晌,他道:“属下知道自己不该来。”
“追杀将军的那些人是都城所派,但并非都城中人。”
“猜到了。”
“属下对将军一人,从未有过二心。”
谢起觉侧首看他,淡淡道:“我从未怀疑过你。”
对他来说,没必要。不值一提的威胁他从不曾放在心上。
谭漆呼吸一停,他怔住。
竹林间狂风大作,枯叶霎时翻飞不止,这一次的动响真真切切,带着汹涌的杀意。
数名身穿布衣的陌生面孔将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看向谭漆,话中暗含讥笑:“许久不见了谭漆,你跑那么快作甚?”
“对了,还得多亏你,我们才能找到谢将军。”
谭漆来不及在此刻作出解释,与谢起觉背身道:“将军有伤在身,还请速速撤离,属下誓死护您。”
刀光剑影落下的前一刻,是谢起觉毫无情绪的话:“我说过,要你的命无用。”
剑过竹断,冬鸟惊飞,一番激烈对峙的缠斗过后,二人已被逼至枯木林立的断崖边。断崖势高,下方是水流湍急的下坡河道。
即使是断崖之上,仍能听见水流浪击巨石的声响。
“谢将军,中了毒箭还这样拼命可是会吃不消的。此毒若是不加以医治,不出三日便会毒发身亡哦。”
谢起觉以剑面前撑地,愈渐无力的身子佝偻着,他紧紧抿着唇,双目赤红,闪着阴鸷的寒意。
“我家主上原先是想同将军共谋一番事业的,可惜,他说高看了将军。”那人面上闪过一抹惋惜之笑,“没想到将军竟然真的走上与当初背道而驰的路。”
“将军不用这样看着我,之前主上许诺过将军的话也并非骗词,只是将军境北一行实在是挡了主上的路,当下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谭漆立剑挡在谢起觉面前,那人笑眼咪咪,话语却不自觉泛寒:“这是最后的警告,谭漆,让开。”
恰恰是这句话,最后越加坚定了谭漆之心,他半侧过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向背后之人。
毫无防备,谢起觉受着胸前掌袭的这股力道,于断崖飞落而出。
背着风,这一刻他怔愣地抬眸,视线擦过谭漆缓缓回头的眼,失重的力道猝不及防将他拉坠下断崖。
“谭漆!”有人大怒:“你在这种关键时候背叛主上,你可知会是什么下场?期限将至,你不想活了吗?!”
面上所覆的蝶面被利剑霎时劈碎成两半,轻飘飘地坠地,谭漆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谢起觉适才对他说的一句话。
风将他的眼吹得干涩猩红,佩剑随着松手的力道重重砸在崖边,他并未再做任何反抗,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而跪。
耳边湍急的水流声汹涌,谢起觉恍惚间听见一道剑刃刺入血骨的声音,竟让他在意识浑然的那刻也只觉身体被刺穿,疼痛欲裂。
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窒息在他落水之后,铺天盖地覆涌而来。
渐渐的,他失去了意识,入了一道真实无比的梦境。
梦里他依旧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威武将军,身后是士卒们气焰越发高涨的欢呼,谢起觉扯着唇角,笑容邪气冷漠。他高高抬手,一刀斩下跪在自己身前的,一名丹勒将士的首级。
血雾飞溅,融进了谢起觉的眼眸,猩红的视线变得愈发不清。浓烈的血腥味叫常人呕吐不止,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可梦里的谢起觉,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思维越来越僵缓,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来自遥远雪山山巅之上,似乎有人,用一种空灵婉转、又带着悲悯之意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着他。
直到一把长□□入自己的心脏,拉回了谢起觉浑乱的思绪,明明是在梦中,他却清晰逼真地感受到了痛意。
那是来自我方士兵手执的一把锋利尖锐的长枪,曾经亲身带领、朝夕相处的士兵,如今在他背后狠狠戳中他的致命之处,手法迅速又利落,正如方才他斩下丹勒首级一般。
瘫倒在地的丹勒人,空荡荡的脖颈正在汩汩流着鲜红刺目的血液,谢起觉凝神皱眉望着,感受到了疯狂的、难以忍受的讽刺和悲愤。
慢慢的,他只听见一阵长长的耳鸣,将士们的欢呼声顷刻间消失,只有穿心而入的长枪又多往前刺穿了几分。
谢起觉失去意识之前,眼前画面漆黑,他想应该是摆脱了压抑可笑的梦境,但那道悠长轻柔的呼唤似乎从未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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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已随秦已随!”江蓠捏着她耳朵,唤了好几声才把人叫醒,“都什么时候了,剧都要大结局了!向导那边催得紧啊,你怎么还能睡这么香?”
秦已随打了个哈欠从电脑桌前趴起身,“鬼知道啊,有时候写剧本就是会困。”
江蓠偏头瞧着她,故意说:“你该不会又想用你之前和我说的什么睡前妄想症来当借口吧?”
沉思几秒,秦已随认真地点头:“是啊,我每次做梦醒过来之后都会灵感大好。”
“少来了吧你!你就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作的。”江蓠冷笑道:“别以为我没去查过你说的那什么睡前妄想症,那病别说编剧了,百分之七八十的正常人都会有吧。”
“真的啊。”秦已随吸了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心口道:“我这段日子似乎一直在做同一个梦,特别真实,只可惜一觉醒来忘得一干净了,我记得我以前也有这样的毛病。”
所谓睡前妄想,就是大多人会把自己编织进一场渴望的梦境中,里面的人和物,发生的所有事,也许是真实世界有的,也许是实际根本不存在的,但都由心而生,又由心所控。
故而让一觉睡醒的秦已随,每每都不记得梦境内容,但却觉得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