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郡府膳厅中,程拘和身边几个关系好的将士们正围桌煮酒,吃着小菜,感慨近几日的闲暇时光。
单于王死,敌军大溃而败,现已撤退王庭,远递求和文书。自此,年前战乱告捷。
许是将士们还未曾适应突如其来的安宁生活,时不时就围聚在一块儿找些乐子。
程拘显然是带头的那个,有将士刚开始还如坐针毡,食不甘味:“谢将军若是知道了”
“你看这几日他管过吗?”程拘摊了摊手,安慰他道,“这几日你们谢将军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常常半天见不到人影,不是去校场就是骥山营,还受着伤呢,自己不知道好好”
有将士拱了拱程拘的肩,隔着桌案上热气腾腾的白雾,程拘抬头看见了踏门进来的秦已随,他下意识抿住嘴。
桌上围坐的几人立即和秦已随打招呼。
“聊什么呢?”秦已随点了点头,随后看向程拘。
“呃还能聊什么啊,这不带着兄弟几个偷偷懒。”程拘冲身旁几人示意后,附和声当即多了起来。
秦已随走到程拘身边:“我也无聊,一起吧。”说完,程拘左侧位的兄弟非常果断地腾出一个位子出来。
待秦已随顺势坐下,将士们反而不知道要聊什么了。
程拘正绞尽脑汁酝酿措辞,结果秦已随刚坐下,就撇头问他:“他是因为受了伤才躲着我?”
程拘:“”
“有吗?谢起觉这小子怎么搞的!不过也就受了点伤,不至于。”
对头一名将士道:“什么点儿伤啊,谢将军那会分明是性命垂危。”
秦已随的脸色沉了下去,程拘心头崩溃地朝那嘴漏的家伙瞪了一眼,结果后者恍然大悟,当即就道:“哎?秦姑娘还不知道吗?那谢将军没人心疼也太惨了吧,当时在述白山上差点丢了性命,结果秦姑娘到现在还不知道。”
身旁,程拘的表情彻底转变为生无可恋,很快,秦已随的话就似恶鬼低语般落在他耳侧,“简平侯现在还有话可聊?”
这几日,谢起觉和秦已随之前的气氛古怪且陷入了莫名的僵持,连程拘都感觉到了,所以他一直秉持着远离这俩人的信念。
逃来逃去终究逃不过,这俩人闹别扭,为什么煎熬的是他?
“的确是性命垂危,他不让说。不过你放心,这小子命硬,你看他带兵归城那会儿,人意气风发的。当初他来到太尉府,就没让谁操过心,你真的不用太过担心。”程拘看向周围人,起哄道:“别忘了,咱们谢将军从未败过,我就说他能赢的。”
说完,又小声凑到秦已随身边,道:“他现在不见你,是怕自己没好透,让你察觉出来。如果你还是有顾虑,我可以帮你去打探打探。”
秦已随:“不用了。”
很显然,程拘的安慰没起到半分作用,他自己也察觉到了,鼓舞将士他倒是擅长,可这哄姑娘该怎么哄?话说,平湘郡主都没秦姑娘那么难对付。
“哎,我和你具体讲讲我们是怎么赢的吧?”程拘道,“我们在述白山会和之后,遭到了一波敌袭。你也知道谢将军那小子狂妄,擅自主张做引子,掩护我们脱身后,我们就去截了胡兵的粮道。本来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鬼知道那个单于王那么蠢,自己招了泷郡兵变的计划,他向谁炫耀不好,不要命招惹谢起觉那小子,活该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我原先还怕,他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身负重伤,撑不了多久。谁知道他丧心病狂,把人引到山巅,打算跟人同归于尽啊。结果塌雪真的来了,老天都要他赢。”
从前在太尉府总听府里一些人谈论起谢起觉,说他是亡命之徒,狂悖乖谬,从前再多他也不信,述白山一战,他才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了。
程拘明白,他那么拼命想要活着,是为了回来见秦已随。不然也不可能死守大军,转头让他赶回泷郡救援。
可如今,他是平安回来了,却不敢面对秦姑娘,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已至深夜,谢起觉从校场一路回来时,看见了街道好几户人家檐下挂着通明的灯笼,他这才恍惚地意识到,真的要到守岁日了。除旧立新,之后便会迎来最后美满的结局。
回到己屋,谢起觉覆手推门,动作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门开,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阖眸趴在书案上的秦已随,眼底透着疲累的青灰,显然是这几日没有睡好。
谢起觉开关门的动作已经极轻了,可秦已随还是敏锐地醒了过来,像是着急生怕他再跑了。
“怎么这么慢。”她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等你很久了。”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炉鼎中点香,“马上就要守岁了,不久后你和程拘也该带捷报归城去。不要再躲着我。”
谢起觉解棉氅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去时,秦已随已经朝他走近,握住他的腕皮护甲,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谢将军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在有人为自己点香时心动难忍呢?”
她的话音缱绻绵长,似乎带着某股魔力,无形之中穿透胸膛,瞬间看破了他的心脏。
“去榻沿坐好,把衣服脱了。”秦已随情绪转变得很快,问完迅速松了手,若无其事地转身。
谢起觉微微张唇,欲言又止。
“我是说给你换药。”
“”
秦已随带着药箱回头时,看见这人已经褪去了半身衣裳,二人一上一下只是平静地对视了眼。可秦已随还是在某一刻生出了他们‘坦诚相待’的错觉。
脑海里控制不住冒出些从前的回忆,秦已随却没有时间多想,将他身上的绷带拆去,谢起觉身上的伤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听程拘说过,他当时高烧不退,生死难定,真正活下来才是奇迹。
房里烧着炭火,暖意融融,没有人开口说话,却各怀心事。
秦已随低头凑过来的那一刻,谢起觉下意识别开眼,微微挺直了肩背,微凉的触觉抚蹭过他身前一寸一寸皮肤。这种刻意放缓的触碰好似带起细细密密的电流,让他们动作不约而同僵硬住,说不清道不明的煎熬使得这夜看上去更加漫长。
谢起觉默默紧起掌心,在心底无声渴求,今夜永远不要结束。
“穿衣吧。”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他再抬眼时,看见的是秦已随满眼柔光捧住他的脸,凉凉的吻缠绵悱恻地落在他的唇角,“谢谢你平安回来。”
说完,她起身快步走到桌案前,这才开始整理被弄乱的药箱。
谢起觉失神地蹭了蹭自己的嘴角,穿好里衣,他掀起眼皮,望向桌案旁背对着他的人。
屋子里安静异常,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砸进心里,叫人心揪意燥起来。
“我后悔了。”秦已随停住动作,手死死抓着药箱提带,她说:“在知道你义无反顾去救援程拘,掩护他和大军撤退,在知道你差点身死述白山,最后拼死反扑打了胜仗我后悔了。”
她这一生只对一人有过两次悔。第一次是后悔自己赋予谢起觉新的生命,却又亲手带给他最坏的遭遇,最烂的结果。
第二次是后悔去改变他。
她没那么伟大,她不是来当什么拯救众生的神女的。她只想救一人,弥补自己的过错,改变他的结局。
谢起觉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我不为任何人,因为我没有输的理由,还有我答应过与一人的承诺。”
他将秦已随身子带正,见她垂头死咬着唇,肤白的面颊上甚至起了一层薄汗,将额侧的碎发浸透。谢起觉皱眉,低下脖颈哑声问:“你哭了吗?”
秦已随早已眼眶通红,敛着眼皮,不去和他对视。
她瘪着嘴角不回答,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只是毫无预兆地,头顶掌上一抹温热。
呐呐地抬起头,她看见少年侧过脸时轮廓深黯的下颚,他抬手动作干硬地蹭着她的脑袋,许是第一次对人做这样的事,生涩别扭得很,视线也无处安放。
秦已随看得有些发愣,忽然见他颈间喉结上下滚了滚,当即破涕失笑:“哪有你这么摸头的。”
她在原地踮起脚尖,下意识挂住他伸过来的手臂,而后抬手在他额发上抚过,往下又至耳垂,最后碰了碰颈间适才不安滚动的喉结。
“应该这样……”
谢起觉滞在原地,二人无意识作出的姿势,秦已随似乎完完全全被他笼罩在了怀中。
“新岁日,你有什么愿望吗?”秦已随嘴角的笑僵了又起,她讪讪收回手,随口问道。
谢起觉也跟着收回手,却没再看她:“你总问我是否有愿望,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这不是习俗吗?别人都许,你不许?”
少年背身而去,冷漠道:“我不信神佛。”
秦已随点着头继续回身收拾药箱,谢起觉听着瓶罐相碰的声响,停在了原地。
但是我已心予一人,天地以鉴,雪山为证。
“秦已随,你记不记得你曾说过,你永远会主动回来找我。”
“”她僵硬地停顿在书案前。
二人彼此背对,中间似乎隔了遥远的时空万里,怎么也跨越不过。
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秦已随紧握起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整个人如同一道精致无解的矛盾体,她的声音如同日落而下的黄沙,温热低缓:“我有一个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
“谢起觉,我想永远活在梦里。流浪天地,种花养蝶,自由无忧。”
少年漠然道:“你想说什么?”
秦已随死掩住唇,用尽力平静的声音回道:“战乱已平,谢遥舟已死,真相大白,你成了救城的英雄,都城也再无人有理由将你束缚,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安排好的结局。”心像是被人徒手捏了一把,他用尽了所有气力说了这句话。
这一夜,所有人的情绪都溃烂。秦已随大概在独自落泪,可谢起觉终是克制住去为她抹去眼泪的欲望。
他回了头。
终于,秦已随藏好所有情绪,语无波澜地道:“此间一切不过是我亲生编织的一场虚妄,我什么也不信,也不想做什么普度民生的神女,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去留。这里不属于我,我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
佛祖泽被苍生不过是世人渡难的梦境蓬莱,诸神尔尔也不过是折子戏言。
而她只有忘记一切,才能有执笔废稿,修改结局的权利。
可惜,再无重来的勇气。她又该拿什么,证明过他的存在呢。
秦已随早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在那一刻作出了最后抉择。
她仿佛掉进了时空的无底地狱,曾经她去往过的世界,每一幕都清晰地在她眼前倒流而过。
忽然很想去见一次述白山的雪。
挣扎,窒息,心口如针刺的绞痛。
最后她看见了少年深深的凝望,黑暗中传来平静嘶哑的回话:“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