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顾折楠步伐略微踉跄地走进凤宫,多年来,这是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有些喝醉。
他推开殿门而入,就见萧予正坐案前,凤冠已摘,乌发披散,面色柔静,似乎已经等他许久。
“阿予……”他一直想这么唤她。
萧予抬眸看他:“你已经醉了吗?”
顾折楠在她身侧坐下,提壶倒酒,“不曾,今日你想怎么喝,我都陪你,可好?”
“我还记得我们初识那天,风吹起车帷,我无意中望向街边,撞见一双倔强冷冰的眼,凶得很……分明是求我帮忙。”他自顾自笑起来,“结果啊我难得出手做一件好事,你倒好,胆大包天反过来将算盘打到我头上,还敢以德报怨坑害于我,当初真是小瞧你了萧予。”
不过如若不是那样的萧予,他又怎会被吸引,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
如今,才真正算得偿所愿。
“怎么了?”萧予只字不语,顾折楠不解笑道,他起身走至她跟前,伸手抚过她肩发,声音是少有的温润缱绻:“可是今日累着了?”
萧予摇摇头,下颚缓缓被人轻挑而起,顾折楠俯身凑近时,她才恍惚地眨了下眼睫,意识到眼前之人已不是曾经的太子殿下,他是元齐未来几十年的君主。
一寸之距,袖袍中的手猛然攥紧,萧予轻微偏头,躲开了这个吻。
顾折楠终于察觉到异常,他皱着眉直起身,刚想询问,余光扫见桌角落着的一张信封。
萧予再从容不过地望向他,二人对视间,顾折楠迟钝地伸手,撩开她的袖袍,见她掌心紧紧攥住一张信纸。
“怎么,皇上似乎很震惊?”萧予轻问出声。
实际上,顾折楠比她想象的要平静得多,“阿予……”
“我就问你,当初世魏侯府,我找到的那半块玉佩,不是偶然对吗?”
“是。”
“你真正想的,是利用我查出玉佩背后的真相,对吗?”
“是。”
少女一身宽大的凤衣喜袍,却将她身形衬得更加娇瘦不堪,“南斛使臣究竟为谁所杀,怀瑾王当真自尽于牢狱之中?百姓官臣赞你心仁,承德王犯下滔天罪孽,你却留他一命,可世人不知褪去身份的顾守义暴毙于流放途中。境北城危,然天子于都城大婚,风光从容迎娶新后……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
“这后位我如何坐得起,若有朝一日真相揭世,天下人是否该斥责我罪该万死,祸乱君心。”
顾折楠声音微沉:“萧予。我不想骗你。”
萧予起身与他对峙道:“可谢将军和已随阿姐又做错了什么,你放出冒尔顿已死的假消息,原是早有所谋,甚至不惜设计泷郡为代价。”
“你又怎知他不曾做错?他是谢遥舟身边出来的死士,手上沾过多少无辜人的血,知白守黑,为鬼为蜮,若是他的过往揭世才真正会遭到万人唾弃,你叫我如何留他?”
顾折楠试探着握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或者,你告诉我,我究竟该如何保下他二人?”
萧予闭起眼。
“今日是我们大婚之日。”
“别走。”他小心翼翼轻拥住眼前人,声音低哑无力:“我只有你了……”
萧予缓缓睁开眼,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她感受着怀前人的温度,袖中的手陡然怔松,皱皱巴巴的信纸飘飘落地。
……
当夜,宸亲王府。
谭漆特来向平湘郡主告别。
“谭漆,你真打算孤身前往境北?”齐绾不知所措,满心担忧,“可……可是你现在去了,也为时已晚,而且境北传来的消息也许不准,谢将军会没事的。”
谭漆执拗,屈膝跪别:“郡主照顾好自己,凌云骑的人仍会在暗中保护好郡主。”
齐绾仰起脸快速地眨眼,声音隐含哭腔:“谁担心这个了啊。算了,反正我知道自己劝不动你……你万事小心,到了那边行事一定要以保护自己为先。”
“属下明白。”
“这种时候倒是对我自称属下了。”齐绾气恼地嘀咕,她吸了吸鼻子,重新看向他:“你放心去吧,你母亲我会照顾好,等你回来,战事也差不多结束了。谭漆,到时候,彻底还自己一个自由身吧,去见一见她,她也想见你很久了。”
谭漆眼帘垂下,心中万千情绪波动,良久他道:“多谢郡主。等回来后,我定会以谭漆之名去见她。”
“我会替你转达。”齐绾快速地背过手,对他道:“你走吧,再见。”
谭漆起身,握紧手中佩剑,他道:“和郡主相处的这段日子很开心,告辞了。”
听着身后离去的脚步声,齐绾蓦地眼眶一红。
—
郡守府的议事大厅内气氛陷入了可怕的僵持。
这也是近几日来,秦已随第一次情绪如此失态,她抓着樊宴的衣领,咄咄逼问:“邺弶的援军迟迟没有消息,你可敢保证这次与你没有半钱关系?!”
一直以来都温柔冷静的姑娘,此刻仿若变了个人,眼中怒意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樊宴这一刻欲哭无泪,秦已随身边跟了个护卫,不讲情面,之对她言听计从。樊宴此刻受制于人,根本没有半点挣扎之力。他道:“秦姑娘,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岂敢!”
秦已随松了手,看向范迪:“范大人,你的信究竟送出去没有?”
“千真万确送出去了,秦姑娘。”范迪抹了把汗,生怕惹火上身。如今他二人是真不敢对眼前女子置喙什么,就连城中一半大军竟真也听她调遣行事。
秦已随:“邺弶的守城将军是谁?”如果信真的送了出去,也一定会有人禀报宋书礼的,所以援军如果不仅没来,甚至连半点消息都不曾有,那么其中必有古怪。
“下官也不清楚啊,只听说那守城将军是从都城新派遣下来的。”
“……”
秦已随逐渐安静下来,她用力吐吸口气:“援军又如何,不来,我照样保得下这城。”
范迪还不知其解道:“秦姑娘,我们为何等不来援军?”
“不用等,邺弶不会派兵的。”秦已随大步行出门。
倒也不是绝不派援,许要等到冒尔顿带兵破了城,泷郡真正城危时,邺弶就不得不派兵救援了。
援军无望的消息在城中传开,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某一刻彻底爆发。
更有甚者,不实谣言四起,比如郡中官员打算弃城而逃;比如形势危机,逼不得已,朝廷之所以不派援,也是将此城弃之;比如谢将军假意出城救援,实则是知晓敌军内情,丢下百姓不战而逃了。
百姓悲壮呼号,此城要亡。
故而有了拥堵城门,万民愤起求全之举,然就在暴动无法收场之时,百姓遥望城墙之上,只见一年轻女子,神色自若,目睨城下。
有百姓认出,这是谢将军身边的那位女子。
面对民众愈加激烈的情绪,秦已随高声打断:“可有人告诉我,若是今日我打开城门,放大家离开,是不是就能避免战乱,阻止有人死亡的惨剧。”
这显然是无稽之。民众吵嚷声减弱,不过很快仍有人提着嗓子高声反驳。
“冒尔顿军就驻扎于骥山地界,如若大家觉得这城早晚会破,那么离去也无妨。毕竟大家不信任朝廷,不信任城中官员守将,既然不信任,那我便不解,国间战乱的缘由为何。为何会有战乱,又为何会有战乱后的休难平息。我们没有人向往战乱,却不得不面对战乱。我们不知将自己的生死安危交托他手能否求得胜利后的安居,但我们应当知道我们必须胜。撑过了今日,才能为妻儿子女争得宁息的明日。”
“也许普通人直视死亡需要莫大的信念,为求一时之安,今日破了这城门,也许你将颠沛流离,见横尸遍野,受人间疾苦,也许下一瞬死的就是你。既然大家没有加入死亡的勇气,为何不信国,信日日护你们周全的守城将士们。不论大家走到哪,脚下的地方,始终是国。”
“城中近日谣言四起,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尽管不知究竟是何人作怪,但城中并无贪生怕死之官,守城将士们仍然坚守,谢将军更是从未放弃过你们。鲜有人知,谢将军生于泷郡,自泷郡离开时不过龆龀之年,他并非真正无情,也不像外表那样无牵无挂,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救下城中的你们。”
他自小无家,性情孤傲,厌世轻俗。一路跌撞,落魄碎散的灵魂下,心中确该了无牵挂的,可骥山一战他终归是妥协,泷郡这个曾经并无半分美好回忆之地,是他心中逆鳞。
秦已随望过民众,看向远处缥缈之景,浅声喃喃:“他会回来的。”
城下已然寂静无声,渐渐的四地而起窃窃私语。
年轻女子面无波澜,却不由怔松了口气,轻扯唇角,猎猎寒风吹拂衣衫,衬出她清瘦身形。
□□止了,再无人争抢着要破城而逃。
那一刻,真如至高无上的神,望向嘈杂慌乱的人间。
—
封山大雪下了一日又一日。混战过后,即使是雪山,空气中也酿出一股久久不散的血腥味。
队伍在雪地里艰难行动,一随从上前道:“程校尉,谢将军为了掩护我们往述白山更深处去了,可……可越往里更易遇上巨大塌雪。”
“别无办法了,不能回头。”程拘回想起当时情景,看向自己满手的伤痕,狠狠咬牙道:“述白山地势险要,车马绝无并排同行之法,既然他们有后备援军,粮草必在队末。传令下去,派兵侦查,必须赶在天亮之前从后方截断粮道。”
漫天飘雪似在夜空颤抖,随从不禁打了个寒颤:“谢将军,一定要平安……”
程拘眸色深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只能背水一战了,可不能死在这种鬼地方……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就算是自掘坟墓,也必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起觉啊谢起觉,这次轮到咱俩一块儿赌了。”
……
记不清是雪山上明明暗暗的第几日,混战打了又停,血染白雪,山巅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依旧无声无息。
这里也曾是一片入幕原野,浓夜凌冽的寒气让单于王打了个喷嚏,他带着两波军队行进不止,有将士劝阻不可冒进,眼看已深入山境,危险至极。
可单于王是追着谢起觉上来的,若是就这样退兵,岂不成了笑柄。不过,眼下将士们的确也精疲力尽,于是便打算停步休整,等待运粮军队。
此时,前方派出的侦查兵连滚带爬地冲回来,一头将脸砸进了雪地里,他怛然失色大喊:“不好了,王上!不好了!”
单于王心中正燥,正欲怒骂出口,忽然瞧见远方山巅之上,一抹金光刺破天际,他们在述白山顶望见了最早的日出。
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震撼,日照雪山落金辉。
可就在单于王军沉浸这巍峨之景时,自山巅上群起无数披胄执枪的黑影,和天际昏然之景融为一体。
那是无数垂死反扑的血眼,单于王心头一跳,才猛然惊醒,原是一个个濒临绝境的京都军。
云蒸霞蔚,日光彻底照过山顶,驱散血雾,自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少年银甲黑氅,半肩雪白貂绒浸上点点血色,冰雪方物,他身渡金辉,横眉凤眸,如墨重描,明明身置画中,可那双狭长轻挑的眸中翻腾出的是猩红杀意。
“王上!是京都将!”士兵高喊着补完剩下的话。
单于王显然被大军濒死反扑的气势和谢大将军不可描述的某种光环一时震慑住,他很快回过神,昂首挺胸,并无半分畏缩之意。
“谢将军,多时不见啊。怎么这是走投无路了,打算拼死一战吗?”单于王轻狂得大笑出声:“我丹勒最赏识有血性的战士,不若你听从我的建议,归顺于我丹勒,也好过死在这冰冷的雪山之上。”
很快,自山顶之上,传来清晰的一声讥嘲:“犬吠,聒噪。”
单于王脸色微变,冷嗤道:“谢起觉,你以为你凭你这几千兵力,能从我手中逃脱?冷面罗刹,今日我便破了你这不败大话。”
少年冷冷睥睨:“你大可试试。”
“那就别怪本王今日送你上路。”单于王放出狠话,脸上忽然划过一抹幸灾乐祸,他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忧心,黄泉路上有泷郡一城的百姓相伴,你也不会孤单。年轻人讲究兄弟情义令人感动,可谢将军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兼顾头尾,到底过于年轻了些……”
话落音,整片山脉陷入了诡谲的寂静,像是某种震天动地的仪式即将到来,万里风雪也为之哀默。
谢起觉幽深的眸子陡然转寒,如同搅进碎冰,凉得摄人心骨。
“你说什么?”
……
夜风凶猛吹舞起城墙上的旗帜,大雪渐渐停了,天地间便好似万物寂灭。
秦已随身后的烽燧不知何时灭了,站岗的哨兵守卫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利刃封喉,纷纷倒地。
在兵器落地砸响时,秦已随侧身,看见了登楼夜袭的冒尔顿及身后随从的几名胡兵。
见到秦已随他并不意外,一抚面颊上的胡须调侃道:“呦,你就是那位口中的秦姑娘吧。怎么,如今这城中无人了吗,竟让一女子掌兵权,滑天下之大稽啊!”
秦已随迎风看着他,道:“夜袭破城,冒尔顿,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如今城防守卫皆成我丹勒族刀下亡魂,秦姑娘不如识相些,主动打开城门。”
“如此按耐不住,那你便去九泉之下见你已故妻儿吧。”
话一掷地,听左闪身出现挡在了秦已随跟前,与此同时,四处高墙危楼之上,无数盏箭火点燃,伏兵接连露身,将整个城楼重新照得通明。
“你们……”冒尔顿下意识作出防备姿态,惊怒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本王今日夜袭之计!”
秦已随悠悠道:“猜的。没有办法,我实在太过了解你,甚至胜过你额吉,这个解释你会信吗?”好歹算半个亲妈,如今开了金手指若是再不能加以防备,那才有些说不过去。
女子语气带着恶趣的玩笑之意,冒尔顿不在意,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埋伏兵手中拉弓的箭火,个个蓄势待发。
“这可是城中,你竟以火攻,疯了吗?”
秦已随没有疯,若是不以火势,根本威胁不到冒尔顿。预料到他此番突击夜袭,必轻装上阵,且不会带全部人马,他们的目的只是破城门,擒拿百姓人质。
“正如你所看到的,若是胡人军执意闯入,那我元齐王军也自当奋勇迎敌。”
冒尔顿的确没有那么轻易被秦已随说服,他道:“若是姑娘真打算与我军同归于尽,今夜也就不会在此候我了,何必闹得那么麻烦。”
秦已随怎会让他如愿,她早已提前将百姓安置好,若是冒尔顿真的油盐不进,秦已随说不定真的会发疯,与他来个同归于尽,只要誓死保下城中百姓,后续的结局就能一切归于正轨。
“你们胡人行偷盗之法便也罢了,偏偏效仿别人招式不入门道,奇烂无比。我今日就站在这里,让你城下突袭兵破城门而入,你有胆一试。”
冒尔顿环起胸,好整以暇地打量秦已随,半晌他摇头笑笑:“姑娘有胆有谋,叫人佩服,只可惜还是棋差一招。”
“你们的救援军我已经拿下。”
秦已随眉眼微动,她偏头看了眼听左,何来救援军?邺弶不是根本不曾发兵救援?
见眼前女子终于有了些意料之外的情绪,冒尔顿唇角笑容更甚,他挥挥手,身边随从的胡兵很快带上来一人。只见他淡青直襟长袍,腰间月白宽带摇摇欲坠,凌乱的额发下,是许久不见的一张脸。
秦已随不可置信地看着宋书礼,险些不曾认得出来。青年相别多日,人变得异常消瘦,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下,眼底泛着浓重青灰,他仿佛神色恍惚,望向秦已随时喉中只溢出忍耐的低喃声。
“你做了什么!”秦已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冒尔顿耸肩不答,口吻却强硬万分:“以他之命换取城门,秦姑娘觉得如何?”
这次,秦已随沉默了。
“秦姑娘……”听左不由紧张了几分。
秦已随的计划,也做了出现意外的后备之法,其中不乏冒险打开城门,只是不过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然而还未等她回答,自身侧陡然疾射出一箭,正中宋书礼左方心口位,皮开肉绽的声响在冷寂的夜空中犹如一击劈雷。
冒尔顿毫无防备,瞠目侧望而去,只见对面躲在暗处的一名卫兵,颤抖着手将弓箭放下。
另一边,秦已随情绪已然失控,冲到那卫兵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失声喝道:“你在做什么!你可知他是谁!”
“我……我只知,这城门绝不能开!”
形势瞬变,冒尔顿于城楼高声大呼:“立防,给我破城门!”
城下当即传来兵刃相撞以及震天的破门声响。
城楼上紧跟着冲出擒枪执剑的伏兵,听左见状,也只好按秦已随的计划行事,随伏军而上,擒贼先擒王。
秦已随救下宋书礼时,人已奄奄一息。
邺弶没有派援,是他自己来了。
可他不该,那是都城下达的死令。
即使心中有再多悔恨之言,秦已随此刻也再说不出口,她只道:“走,我带你去寻医师。”
宋书礼重伤靠于城柱,他不敢睁眼,却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握住了秦已随的手腕,将她叫住:“不必了,秦姑娘。”
“宋书礼!”秦已随挤出怒音。
青年无声笑道:“我曾有幸为姑娘所识,为姑娘所用,一直以来心中都藏着一份自信,哪怕是后为姑娘所弃。今时今日,我终于为姑娘做了最后一枚关键的棋子。”
他不信所谓的命定结局,他只是宋书礼,从心而为,永不失自我。
为她所用,后又劝之回归原路,侍奉明主。然忠贞文士,最后为她背叛明主。
青年曾经恍惚的自语好似落在耳边:“我知她需要我,甘愿为其所用。所以我坚信她不会让我死,这就是我的自信。”
秦已随冷静的回握住他的手,风将她的眼吹得干涩,“我说了,你的结局绝不在此,我可以救你。”
宋书礼轻轻吁吐出口气,他早已力竭,撑着最后一口呼吸:“于姑娘,于殿下,臣皆有愧。”
夜幕破晓,黎明的晨光洒落下,他轻轻闭上眼:“行出邺弶时,已然做出抉择。君意深重难承,臣不愿庸死朝堂,今献命沙场,终生无憾。希望来世,宋先生仍能在姑娘笔下得一善终……”
黄泉摆渡,来日随缘往。今枯灯燃尽,白骨葬千里。
……
混战之下,刀光剑影,硝烟弥漫,有人嘶吼着对胜利的渴求,有人血肉穿体,倒于血泊。杀声四起,血染城楼。
“秦姑娘!”慌乱之中,是听左将秦已随一把拉起,她缓缓回神,慌忙推搡着听左道:“快,将他带下城楼,他还有救……还有救,我定下的结局绝非如此。”
听左无措地将宋书礼扶起,欲言又止望向秦已随,最后于心不忍他低下头。
话音虚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秦姑娘,宋大人已无脉息。”
……
城门大破,冀营军及众护卫军抵死城前。
刹时,一道烈马嘶鸣自遥远之方踏来,元齐焰红军帜随风猎响,即使远隔百里,依旧招摇醒目。
“是程校尉!”有士兵狂喜大喊:“程校尉携援军而来!”
敌军两面受制,阵仗大乱。
高楼之上,年轻女子神色平静,竟挥刀砍下敌军将首。
观音面,罗刹心,只见血首于城墙挂落,而她睥睨民生,恍如佛台尘埃。
护城之战,坚壁清野,以挫敌锐,化守为攻,至此,出奇大胜。
百姓霎时蜂拥而出,呼号呐喊,更有甚者哭天呛地,于城墙齐拜,女子端庄清冷,满眼悲怜,世人便高奉其神女下凡,普度生民。
敌军将首已亡,一时间,不论是城中将士亦或百姓,气势高涨如虹,剩兵乍见不战自降。
秦已随下城楼,找到了程拘,她抓住他的臂上护甲:“谢起觉呢?你回来了,他人呢!”
程拘低眉垂眼,别开视线:“秦姑娘,抱歉,我……”
他的话音一息间淹没在百姓呼声之中,人群中,有道奋力的激昂刺破天际:“谢将军!谢将军平安归来了!”
人群拥向城门入口。
秦已随怔愣一瞬,缓缓松开抓着程拘的手,顺着人群而去。
眼前被割裂遮挡的视线中,隐约可见一道翻飞的玄氅披风和飘扬的红带,她奋力地剥开人群向前。
“以弱胜强,以寡敌众,大获全胜。”
“胜了!谢将军胜了!”
城前道路被堵,谢起觉翻身下马。
如喧嚣潮水般的人海里,少年凭着肌肉记忆一眼找寻到她的身影。
不管未来过去多久,谢起觉仍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这一刻。
——她静静站立着,用如雾冷清的眸子温柔注视着我,像是无声诉说近日的诸多悲苦,藏着足以撼天动地的爱。
她有着超脱这个世界的美感,那是我没法解释的,一切都看似矛盾在她身上却完美至极。
无数次如梦中所见,素面红唇,肤光胜雪,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她,她和梦里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