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一整个上午,在萧府院中打扫或是过路的下人,看见暖棚前的萧清焰都要忍不住驻足一眼。
这小少爷将书案摆到了棚前,也不知他究竟是三心二意,还是疲累时陶冶情操,时而提笔看书才片刻,就跑去暖棚里摆弄一番。
从棚中出来后,小少爷明显更加心潮澎湃,下笔如有神了。一小厮步伐匆匆地跑到萧清焰的身边时,他竟都不曾注意到。
“少爷!”
柔软的笔尖猛一颤抖,墨水字迹沿着纸张斜斜飞了出去,萧清焰木着脸侧瞧过去。
小厮:“……”
“不是少爷,家里来客了。”
萧清焰神色自若地吐了口气,重新提笔道:“来客就来客,府上也不是没人,总之不可能有人找我便是了,慌慌张张关我何事。”
“咳,好吧。”小厮掩唇轻咳一声,缓缓站直身子,噘嘴看向远方道:“来客是秦姑娘,她的确只是来找四小姐的,可惜这会四小姐出门了。既然这样,那小的只好去送客。”
“站着!”萧清焰倒吸一口凉气,当机立断放下笔,呵呵假笑说:“嗯,长本事了。我去接客,回头再与你算账。”
小厮看着少爷远去的高大背影,心中暗生欣慰。现如今的少爷真是愈加成熟了,连说话的习惯都冷酷了好几分。
而且竟然还在白日里写诗作赋起来了,回想起少爷那副苦大仇深的莫约,小厮好奇地凑到书案前一瞧,逐字欣赏过后,倏地捂唇道:“噗。少爷这写的啥啊!”
萧清焰刚走出没两步,没成想抬头便撞见了来人,他下意识定在原地。
秦已随今日换了身低调的素衣,面上略施粉黛,发髻低低垂盘着,是不同于往日的一般韵味,冷清独绝,不落俗世。
“早就听阿予说三少爷在院中搭了个种花养蝶的暖棚,看来不假。”秦已随歪头,伸手在人跟前晃了晃,笑说:“三少爷好兴致啊。”
萧清焰回过神,大方地侧身让位,“的确兴致所起,但这也是我真正想做的。”
棚中太多的花还未曾冒芽,但土质一看便知主人定日日勤心翻土照料,还有些已经冒了枝头的,长势大好,想必明年开春就可以见花了。
棚里唯一开花的就只几朵鲜艳的红梅,但花朵个头偏小,瓣身干瘪蔫巴,颓靡似地垂着腰茎。
“花是挺不错。”秦已随凑上去嗅了嗅其中一朵,扭头对萧清焰说道:“可惜你养错了方式,红梅怎能在暖棚里养,三少爷书白读了?耐寒植株,岂是温室方物。”
萧清焰挠挠头道:“未曾注意,是我考虑欠妥。”
“别的不说,你这爱好挺不错。”秦已随道。
养花种蝶的确是个陶冶情操,转移注意力的好方式,不曾想萧清焰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小少爷,竟也会耐下心来学这种事。
“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做并非胡闹?”萧清焰有些不可思议,在府中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过三分热度,一心二用,骨子里仍是不学无术。
秦已随点点头,出了棚,“各花各有各自香,怎算胡闹。”
要是拿现代人的思想来说,的确太过苛刻了些,想来她就算是在电脑前摸着键盘敲着剧本,还要在窗台放两盆花赏心悦目呢。
“若是已随姑娘不嫌弃,来年开春可以过来赏花。”
秦已随停下步伐,回头不假思索应下:“好啊。”
萧清焰险些没按耐住心中欢喜,故作镇静地道:“萧予带着府中下人出门采买了,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你若无事的话可以在此等候。”
秦已随:“正有此意。”
整个府中,除了萧予,她唯一交熟的只有萧清焰了,不然她也不会听说萧予出门后就直奔这少爷的院子了。
萧清焰别在身后的手悄悄一挥,小厮立刻会意,偷瞄了眼二人,猫着身子退下。
“你最近很是勤奋好学啊。”小厮一走,反倒吸引了秦已随的注意力,她凑到书案前,“你这是在抄背诗词?”
萧清焰深沉道:“非也,这是我即兴之作。”
在逐字默读过萧清焰的即兴诗作之后,秦已随咬住了唇,竭力忍住了要发作的情绪。
这小少爷究竟在写什么?秦已随忽然有些心疼宋书礼,白日里随着顾折楠处理政务,回府后还得费心劳力指点萧清焰。
“如何?”
“……不错,煞有李白肆意洒脱之风。”秦已随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大方给予夸奖与鼓励:“你再多多学习,会更加日有成效。”
萧清焰内心挣扎一番,最后妥协道:“好吧我知道我不擅长作诗,我以为我跟在宋先生身边这么多天,总该学到些皮毛的,罢了罢了。”
秦已随默默将纸张翻背,不忍直视,然后道:“你气馁什么?子曾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这与你和宋先生是一个道理的,若是你没有半点可取之处,他也不必费尽心力指点你。”
“不过啊,既然今天刚好来了府中遇见你,此别都城不知何时再归,我送你一句话。”秦已随几度回想起来二人在潇湘院撞见之景,仍是会黯然失笑,她道:“少爷交人会友切不可听其言便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应听其言再观其行。”
原先萧清焰的结局潦草凄惨,不知于此间是否能有所改变,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秦已随也只能将话说到此步,剩下的就看命运造化了。
“已随姑娘,你要离开都城?”后半句话萧少爷不知听进去没有。
谢起觉受命前往境北的消息,不是已经全都城人尽皆知了吗?萧清焰就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不至于听不到半点外来消息。
秦已随抵着下巴,狐疑道:“你不知我要去往何处?”
“……现在知晓了。”萧清焰吭哧一声,为难道,“可境北苦寒,又正值冬末腊月,战场更是刀剑无眼,危险万分,你怎能同行?”
说着说着,竟还恼怒起来了,“谢将军怎能这样不知轻重?”
秦已随一时无言,眼看萧予就要回来,她怕自己脱不开身,忙解释道:“是我主动要跟着去的,况且我又不是上阵杀敌,并无性命之忧。”
“可……”
“好了打住。”秦已随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笑容,岔开话题:“我知你对我也叫不出一声阿姐,怎么说也算是半个熟友,既然知晓我将要离城,不如背几句离别诗句来听听,让我瞧瞧你这段时日都和宋先生学了些什么。”
“既然已随姑娘执意,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无用。不过我还想起一首应景的诗。”萧清焰压下满腔愤愤,用干巴巴的机械音诵道:“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二次打住,就算不是祝福之词,三少爷也不至于背一首《别薛华》。”秦已随只怕再聊下去会听到更荒谬的话。
萧清焰这时倒理直气壮:“悲莫悲兮生别离,离别本就哀伤。”
秦已随:“……”
千等万等,总算等到萧予回到府中,支走下人,二人在房中如常闲聊了几句。
自从萧予身边没了交心婢女后,秦已随常到府中陪她,偶尔拉着她在妆奁前坐下,为她挽髻梳发。
久而久之,萧予甚至偶尔能在镜中恍惚望见几分错应,再度回神之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毕竟阿娘故去已久,她知道是自己的想念太过作怪。
今日的秦已随人倒是比她还恍惚,“阿姐这是怎么了,到现在脸色还是这般差?”透过铜镜瞧见,萧予忍不住笑道。
秦已随抿了抿唇,叹气:“被你哥气的,没事儿。”
“阿姐此去境北千万小心。”
“这话近段日子我已经听到无数遍了。”秦已随俯身下来,凑到萧予肩侧,轻拍了拍,她道:“东西如今全都交予你,切记收好,尤其在宫中谨慎行事。”
萧予轻点头,“明白。”
如此交代完,秦已随那颗心才稍稍悬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她低头看向手中穿过少女柔软长发的梳篦,成色已显发旧,使用时也再不像从前那样顺手。
“这木梳该换了,等我回来带礼给你。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你的大婚了,但愿此去速战速决,若是赶不上也无妨——”
萧予身子一绷,忙打断她,轻语道:“阿姐平安归来就好。”
有下人瞧了瞧屋门,嗡声传话:“四小姐,府外停了宋大人的马车,说是来等秦姑娘。”
秦已随和萧予双双对视一眼。
“宋书礼亲自来了?”
将秦已随送出府,果然见宋书礼一袭白袍青衫立于马车前等候。
于礼互相问候完,宋书礼侧了侧身让开马车,他注视着秦已随,下意识出声唤她:“秦姑娘。”
秦已随只点了下头,扭头上车前不忘回头对萧予嘱咐:“阿予,我还有事先走了,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
萧予依言应下。
上了马车,渐渐行远于萧府,秦已随和宋书礼面对面坐着,她等了很久才开口询问:“宋大人,现在可以说找我究竟何事了?”
“瞒不过秦姑娘。”宋书礼虚虚一笑,却不敢直视面前面目温柔的姑娘,“宫中传旨召我入宫,此路是去往宫门。”
稍稍品味了下宋书礼再委婉不过的言辞,秦已随了然一笑,撑起脸道:“哦,顾折楠找我啊,明说便是。他现在是皇帝,又不是什么牛蛇鬼神。”
秦已随如此直言不讳,宋书礼倒也不拦,只是一一点头应下。
“宋大人?”秦已随轻笑出声,“你怎么瞧着比我还紧张?”
“皇上命我将你带入宫,却并未告知所为何事。”
顾折楠那么信任宋书礼,此次秘密将秦已随带入宫,原因对他也只字不提。
“不必担心,你尽管信我就是了。”秦已随出声安慰他,“你只需要记住,我曾经与你说过,你未来要辅佐的,定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
宋书礼点头:“在下对秦姑娘一直且行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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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先帝驾崩以来,顾折楠仍一直住于长锦宫,不知是不是因为腊月落雪的缘故,这宫里四处冷清,阒无人声。
山寂总是明里暗里地拿话安慰他:“您就是太过劳神,如此目眢心忳,并非善事,依奴才之见,宫中是时候来些喜事了,您不是早就想与四小姐结以鸾俦,昭告天下吗?那帮大臣背地里可是催您催得紧,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后啊。”
“朕的确是想。”顾折楠负手立于正殿屋檐下,抬眸望空,喃喃自语道:“和萧予刚认识时,这小姑娘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告诉了朕,她如此费尽心机,攀权附势,只因为她最想要的是明日后位。”
山寂躬身立于一旁,面露喜色:“那皇上还有何顾虑啊?”
问音刚落,他便瞧见了廊下远远行来的宋书礼,身后随之一清皎女子。
“皇上,人到了。”山寂轻咳一声。
顾折楠收回眼,只见二人依规矩上前行礼,他揉了揉酸涩泛疼的额角,转身望殿中走。
“进来吧。”
入了殿,山寂将秦已随请坐,奉上早已备好的茶水,而宋书礼站于顾折楠身侧,在他坐下身后,贴耳过去轻语。
来时路上,秦已随便发现长锦宫中并无任何宫人,许是被顾折楠有意撤下,此时将她请入殿内,又久不开口,等得实在厌了,秦已随忍不住出声。
“皇上都将我叫来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顾折楠终于侧眸看向她,“想问秦姑娘要剩下的那块玉佩。”
早猜测他将她叫来憋不出什么好屁,真是如此。难怪同样的招数对她使两次,宋书礼去了萧府,对萧予也只字不提,顾折楠怕是在暗中费心查探了不少。
连阿予也瞒得够深。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秦已随心中隐隐担忧,面上却极力维持平静:“东西不在我这,您找我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难不成已经同阿予商量过了?”
顾折楠倒也毫不遮掩,“她一概不知,还请秦姑娘保密。”
原先东西秦已随和萧予各自保留一半,顾折楠想必从萧予那查探到了什么,不然如何得知东西不全。
“可东西我当真没有,皇上大可随意去查。”
秦已随并无心虚之色,顾折楠静静注视着她,半晌菜道:“似乎从初识起,秦姑娘就一直对朕颇有误解。”
“彼此彼此吧。”秦已随话破有深意地停顿了下,“或许,我比阿予更加了解您。从前您觉得我怀着不轨之心才接近阿予,故而做出防备之举,我自然谅解。可如今呢?皇上瞒着阿予之事,她若知晓了,定不会高兴罢。”
顾折楠脸色不变,反倒是在秦已随身旁更茶的山寂,听到这里呼吸都停了停,看向秦已随的目光颇为震惊。
“朕之前便说过,秦姑娘非凡尘女子,能看得如此通彻,叫朕佩服。”顾折楠话音听不出喜怒,“今日朕便以友人的身份问问秦姑娘,你觉得这皇位朕究竟坐得对与不对?”
山寂大气不敢喘,只觉这平静的殿内,明显压抑着欲来的狂风骤雨之势。
问话的那句前提,给秦已随留足了活路,不过就算是如此,她还是细细思怵了一番。其实对与不对,早就没有讲究的意义。不管先前想与不想,他别无选择,这位子他必须坐。
年轻帝王似有若无的目光落在答话的臣民身上,应当如同凌迟般煎熬,但在秦已随来看,这种级别的对峙,竟叫她生出些许无名快感。
她道:“您已是元齐的君王,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有道是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去做一个合格的君主,用最合适的手段。您过去如何已无人在意,如今您是天子,当以仁德为先,仁人之用国,将修志意,正身行,伉隆高,致忠信,期文理。”
山寂终于按耐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了这姑娘自以为是的教语。
顾折楠略带不满地斜了山寂一眼,继而重新望向秦已随,懒散笑说:“姑娘卓荦不凡,胆识过人,难怪叫宋先生都欣赏有加。”
自宋书礼受任进入宫中时,就是太子麾下幕僚,如今表面于朝中任廷尉之职,实际仍和从前一样,顾折楠虽比他年长些,却一直尊敬地唤他先生。
青衫男子脸色微变,却始终未曾开口。
倒是秦已随,皱着眉满脸狐疑,现在说的是如此正经之事,他为何张口扯到宋书礼?
“秦姑娘所言,应是话里有话,可是因先前怀瑾承德二王之事?”
秦已随会心一笑,悠悠道:“他二人究竟是否真的匹其罪责,皇上一人心中有数便好。”
山寂脸都绿了,低声急呼:“秦姑娘!”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姑娘如此坦率,是觉得朕不会治你的罪?”顾折楠淡淡反问。
“就我?可有必要?”秦已随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于此间是再小不过的一个人物。况且她分明句句发自真心,好心警示这小皇帝一番,他应当择善而从。
顾折楠直了直身子,略微点头,他道:“好,秦姑娘的话朕记下了。不过其实今日叫秦姑娘过来,主要为另一事。”
秦已随嗯了声,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顾折楠睇了山寂一个眼神,山寂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叠厚纸,送到秦已随面前。
秦已随伸手接过,才览过半页,她便听见心头咯噔一声。
“不如秦姑娘再费费口舌,给个解释?”
秦已随:“”
“皇上先前不就知晓,我与已故的太后娘娘有过联系。”
顾折楠好整以暇道:“你可还记得自己之前用过的借口?”
“这”
秦已随大觉不妙,看着一张张她与皇后来往的书信,上头古怪的文字字符显然并不出自元齐。
果不其然,顾折楠的审问比她想象中更单刀直入:“我就说母后诸多怪举非寻常理由可以解释,不曾想是受人指点。朕倒是好奇,秦姑娘可是去过南斛?不仅懂得南斛之语,更是懂得南斛珍稀药品。”
头顶一群漆鸦飞过,秦已随只觉兵临城下,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