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月圆深夜,宋府两名小厮例行巡查完,正欲回屋就寝,路过大门时听见一道吱呀动响。
一小厮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伸长脖子去瞧:“咱府大门你怎么没关?”
另一人打着哈欠,白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大门我怎么可能不关。”
“你自己瞧,门缝儿都开着,你关了个屁啊你!”
“嘶还真是,我记得我关了啊,真是见鬼。”
小厮上前将府门重新关上,被外头吹来的夜风灌得瑟瑟发抖,双臂抱紧身子哆嗦道:“许是被风吹开了,今晚的风不小,别纠结了,咱俩快回去吧。”
前院正厅屋檐上,黑衣少年注视着两小厮缩紧身子,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小跑着溜远。
整个宋府,已经看不见下人巡视了。
别院的灯也熄了个干净,来人早已将宋府上下记得清清楚楚,心中数着屋子,他摸黑跳下屋檐。
一门之隔,听不见半点动响,估摸着屋里人许是已经睡下。
再三犹豫后,门前人还是放下心中顾虑,正欲上前敲门,门却似是有感知一般从内自主而开。
秦已随衣衫完好地站在屋内,毫无倦色,看见来人时,面上划过显而易见的失落。
“我睡不着,便索性等着了,没想到只等来了你。”她道,“谭漆,你不应该在宸亲王府吗?”
谭漆道:“郡主此时睡下,属下已经派人盯着卫家了,郡主这段时日暂时安全,你放心。”
“那你来找我”
秦已随其实有些明知故问,能让谭漆大半夜翻墙入府来找她,会因为什么呢。
“谢将军去了太尉府,以谢大人的性子,如果真的走投无路,他不会放过将军的。”说得难听些,他就算是死也要拉谢起觉垫背。
看来是挑了今日,秦已随回过神道:“你还不相信你们家将军么,以他现在的本事谢遥舟奈何不了他。”
谭漆垂头道:“只是将军不见了,我们几个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人。”
“不见了?”秦已随微微皱眉,“太尉府和城南都找过了吗?”
谭漆摇摇头,“都找过了,没有见人。将军可曾来找过你?”也许并不是他们找不到,只是谢起觉不想让人被找到,故而他们再怎么样都无计可施,所以谭漆迫不得已最后来找了秦已随。
秦已随苦笑说:“我倒是想他来找我,没想到,不找我也罢,反倒自己藏起来了。”
就算世界再怎么变,谢起觉逃避的方式竟还是如出一辙。
“秦姑娘不要误会谢将军,他自小便是如此。”谭漆欲言又止,也不知该如何做解释,“曾经我眼中的谢将军,是个极少外露情绪之人,可如今属下看得分明,他其实就像秦姑娘所说的那样,只是不善言辞,有血有肉,有心有情,他早已和过去说再见了。属下最后一面见他,是他从太尉府出来,眼中的难过没能藏住。”
秦已随垂下眼睫,缓缓吸了口气,无声笑说:“谢起觉从始至终就没有变过。”
不管是凌云,还是谢起觉,他都一直是秦已随记忆中的少年。
“有件事谢将军还未曾告知过你,城南那件新府邸,其实是谢将军早就偷偷买下的,他下了很久的决心。”
秦已随微怔地看向他,少年瞳孔漆黑平淡,说出的话却如同千金之重。
“他早已将你视为一生独妻。”
心中人并非眼前人,秦已随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脑袋空白一片。
谭漆将心中所想一口气说出,人明显舒畅了许多,他道:“不知秦姑娘是否还记得在下曾经对你说过,我不会杀你。”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抱歉,我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么深。”秦已随捂了捂眼,那些话的后劲儿一时半会怎么也缓不过去。
“抱歉。”秦已随有些语无伦次,无厘头地再度道歉,“这些话我记住了,我大概知道那家伙在哪了,我现在去找他。”
在谭漆说出新府来历的时候,秦已随心中有隐约有了猜测,她回屋裹了一件棉氅就匆匆出了门。
新府大门的钥匙他们人手一份,秦已随进门后,借着月色在府中几乎逛了个遍,却没有看见一丝人影。
说实在的,夜已经深了,寒冬腊月着实冷得要命,秦已随忍着骂人的冲动,折返回去,将门锁重新拴上,然后就这样半途而废快步离去。
秦已随这一系列吃力不讨好的愚钝行为被人尽收眼底。
只是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下渐渐聚拢的乌云,厚厚一层将夜幕和圆月彻底藏住,大概又要落雪了。
指尖勾着的酒壶被他随意挑起,仰气下颚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估计人还没回到宋府,雪就会飘起来了。谢起觉无可奈何地吐了口酒气,坐靠着檐角,正欲支手起身,只见屋檐下突然冒出一张脸,他当即被喉中的酒微微呛住,人也定在了原地。
“找到你了,小混蛋。”秦已随一口气爬上屋顶,伸手在衣氅上擦了擦,边小心翼翼踩着檐砖往上面走,脸上挂着得逞的笑,对某人毫不留情嘲讽道:“说你是胆小鬼,还真是胆小鬼。”
她冲他伸出掌心:“牵住我。”
谢起觉别开眼,抓住她的手。
“牵紧了。”
“知道。”
看着秦已随大摇大摆坐到自己身边,谢起觉缓缓坐正,表情微妙至极:“你不是出去了吗?”
这里可是最高的屋顶,他分明亲眼看着她关门走远的。
“对啊。”秦已随眨眨眼,“我绕到后院翻墙过来的。”
“”
明明恐高,在这里待久了,倒是连翻墙这种本事都驾轻就熟了。
秦已随一把夺过他的酒壶,往下倒了倒,空空如也。
当即大失所望,“你给全喝了?”
少年懒懒抱臂,好整以暇道:“不然呢?留给一个酒品极差的醉鬼?”
就算是酒品差了点,但她看着可不像是个没品的醉鬼。秦已随不怒反笑,倾身凑近他,猝不及防用凉冰冰的手捧住谢起觉的脸,清如水雾的眸子里倒映着另一个他。
“那你呢?醉了吗?”像哄小孩儿似的,又顺势摸摸他的头。
她凑得极近,微颤的眼睫几乎要扫到他的脸颊。
贴上的手心极凉,但谢起觉的脸却热得过分,喉中溢出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他闷不吭声地抿了抿唇,将女子的手拉下,全全裹住然后藏在自己的怀中。
“要是难过不散的话,那应该全部发泄出来,从前有人这么教过我。”秦已随静静盯着他,柔声说道。
谢起觉不去看她,只道:“没有。”
秦已随歪头笑道:“谢起觉,你别忘了我说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狂妄自大。”他给了同样的回答。
可是,他深信不疑。
谢起觉赢了幼时最想赢的一场斗争,可是据旧时早经过去太久。年少时最为渴望的感情深藏心底,如今是他亲手将之拔除,斩断了自己所有的念想。
他并不好受,更加感受不到丝毫胜利的快感。
“你累了。”秦已随侧首,额头贴了贴谢起觉的脖颈,感受他发热的温度,她声音不自觉变得虚哑:“不论是凌云,还是谢起觉,从今以后,你只是你。”
累吗,没有一刻不累。自记事时,少年渴望一颗糖,想尝尝如蜜饯般发自内心的甜,他从未真正做过一次孩童。一路走来,他只学会了残忍冷酷,处事愈发成熟得体,为了保护好自己,甚至迫于逢迎如今世道,他的确带着一张面具,面具之下是用无数牵线丝控制的傀儡身躯。
剥去光鲜亮丽的外壳,无数牵线断裂,他早已腐烂不堪,如同厚结千尺的雪山之上苟延残喘的微弱星火。
谢起觉侧眸看向她,怀中手不自觉握紧,他微微张着唇,喉结滚动,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被谢起觉这样不加掩饰的注视,秦已随心中难忍感慨与酸涩。一路走来,她真切地见证少年这双眼的变化,如今他不能脱口而出的话,通通化成了情绪藏在了眼眸之中。
忽然就想起了来时谭漆与她说过的话,心脏像落下后遗症般再度停撞了好几下。
秦已随下意识将眼挪开,她抬头看向微微泛白的天。
“天都快亮了,似乎又要下雪了,看来我们去境北之后将又是一场日久苦战。”
谢起觉闻声抬眸,正巧一丝晨光落进他散淡的眼眸中,将少年瞳孔中的情绪照得透亮无比。
二人沉默着,赏过日出升起。
女子的声音也跟着清亮了几分,“谢起觉,如果有一天我也会走。”
少年略怔,下意识紧了紧手心,不假思索地道:“不准。”
“我是说,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先杀了你。”谢起觉反应过来,垂下眼,毫无威胁力地低语道:“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
秦已随眼中刚刚湿润,闻言破涕为笑,她弯起唇角,伸手抚过少年冻红的耳尖,轻声细语地请求道:“开玩笑的,但你这反应让我也有点难受了。”
“想吻你。”
她的话过分割裂,仅给人一个喘息的功夫思考。甚至并未征得谁的同意,秦已随阖目,倾身凑近,就这样毫无预兆贴上了他的唇。不知为何,谢起觉下意识停住了呼吸。
细细感受她缓慢细腻的动作。
不知是谁的手和唇,带着小心生涩的颤。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会难过吗?”
“不会。”
“那你的眼睛,刚才是出汗了?”
“风大,进东西了。”
“风的确大。我们似乎是第一次一起看日出,看见那边的云没有,那种呈棉絮状的是积云,这是最常见的一种云层。再看那边,白白厚厚,样子最为好看的是幞状云,可惜稍纵即逝,像极了美人红颜薄命。最后,天边最远的那叫卷积云,层层叠叠的小块状云合集在一起,离我们很遥远很遥远”
“对了,方才我还没亲到你的时候,你怎么就张嘴伸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