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几日后,谢起觉受诏进宫,擢大将军之职率三万精兵,即日启程远赴境北抗敌。
此时的太尉府是寻常百姓路过,皆要驻足感慨一番的存在。除了朝中一人之下的太尉大人和前些日子刚封赏的简平侯,谢小将军尚值年青,战功赫赫,掌元齐大半兵权。
不过自古以来,权势太盛往往不是一件可喜之事。
自从秦已随知道了城南的新府的存在,那里就成了他们一帮人传信聚合的接头点。
于正厅议事,几人就此次赴境北做了有关商讨。
程拘面色难掩担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次去不会太过顺利,虽说皇上允我此次与你陪同,但这次敌军显然来势汹汹,就三万骑兵可并无什么保障。”
“就算是三千,这仗也照样打。”谢起觉没什么意味地道,比起程拘的过分担忧,他这颗心早已麻木。
“不论是朝堂还是战场,都切记心高气傲,心浮气躁。如今战乱不断,事事无常,谁也说不准。”程拘皱着眉警语。
听到这里,本来今天凑巧来打个酱油的齐绾,嘀咕几句说:“老程你别那么严肃嘛,你比宋书礼还像先生了。你忘了他可是谢起觉啊,不败神话都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主要还是秦已随的设定让齐绾先入为主了,要说谢起觉反派这一角哪哪都不完美,偏偏战场杀敌尚无可破解。
齐绾说完还下意识看了眼秦已随,后者接受到她的目光,忙出声道:“都别有太大压力,一切照常便好。不过要记住,此去只可赢不可输。”
只要渡过她为谢起觉安排的最后一场至关重要的关卡点,天下百姓,朝臣帝王都再不是阻挠他离去的障碍。
“此次前往境北,谭漆你留守在都城。”
“什么?”齐绾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头发现话真的是从谢起觉口中说出来的,她看了眼在他身后站着的谭漆,猛地起身道:“谢将军为何不让谭漆跟随?他做了你这么多年的贴身护卫,哪一次战役他不是紧跟在你身后,为何偏偏这次?是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所以你还对他……”
秦已随将她叫停,“绾绾,先坐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事实分明就是那样啊。”谭漆有多想跟在谢起觉身边,齐绾看得比谁都清楚,要不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也不会如此愤愤不平,“之前的事你也从没和谭漆好好聊过,把事情说清楚,你知不知道他为了——”
“郡主。”谭漆冷不丁出声,话仍旧平静,读不出什么波澜:“臣多谢郡主出言相护,将军将我留在城中自有要事,郡主误会。”
谢起觉稍一偏头,挑眉看着齐绾这副仗义出头的模样,说道:“郡主似乎很维护我的手下。”
“不过是看不过你苛待手下人罢了。”齐绾一屁股坐回原位,半个身子藏在秦已随后头,面对谢起觉审视的目光,几番忍耐忍无可忍:“我就是维护谭漆,不行啊?”
谢起觉别有意味地侧头,看一眼谭漆,淡笑着道:“我没说什么,好事。”
谭漆:“……”
谭漆莫名觉得谢将军的眼神看得他心中发毛,于是就有了结束后二人单独于前院对话的场景,刚开始的画风还很正常。
谢起觉照例对他交代任务,谭漆都一一点头应下:“您叫我留下保护平湘郡主,同时留意卫氏的动向,我一人便可,为何您要将整个凌云骑都留下?”
“你们留下,都城局势变化万千,以防万一罢了。”
“可是将军……”
“好了不必多说,还有件事,我名义上说是让你保护卫卿绾,但别忘了她也是卫家人,该防备的都得留一手。”
平湘郡主的性子一向天真娇纵,短短时间内说她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变成了个好人,但凡有点心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相信。
谭漆立刻应下:“属下明白。将军此去千万小心,若是都城有变,属下会即刻飞鸽传书。”
“嗯。”
“……将军,可还有事要交代?”
谢起觉这才慢吞吞嗯了一声,他道:“这些日子你和平湘接触得不少,她似乎对你真的用心不假,若是你也有意,哪怕是些许,不必顾忌身份之别。”
“属下……”谭漆微惶地沉下头。
“只是不知这卫卿绾究竟知道多少卫氏的秘密,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其实才是最好的结果。”
谭漆抿了抿唇,缓一点头,他闷声道:“是,郡主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属下认为,她很好。”
不曾想谭漆跟在自己手下这么多年,也会有让他觉得如此难得的时刻,谢起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擦身而过:“她们出来了。”
谭漆在原地出神一刻,回头便看见冲他招手而来的平湘郡主。
就在谢起觉和谭漆于前院交代的一会儿功夫,另一头齐绾和秦已随这边也深入交流了番。
原先只是听秦已随照例叮嘱了她几句安全问题,然后聊着聊着就扯到了她刚刚为谭漆挺身而出的事。
“刚刚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你不是最怕谢起觉了吗?你该不是真的……”
齐绾眼神乱颤,双手不知如何安放,支支吾吾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个见色起意的人。”
秦已随:“就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现在才想问个清楚。实话告诉你,谢起觉把谭漆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
“我?真的吗?他哪有那么好心。”
秦已随险些无言以对:“你说呢?”
好吧,在这个世界,除了秦已随,谁会真正对这位郡主这么好心呢?齐绾明白后瞬间又蔫儿下去,“我倒是想啊,谭漆他就是个木头,就知道跟着自家主子打打杀杀,眼里哪容得下女人。我看他本质都要疯魔了,我是真心疼他,看不过去才打抱不平。”
秦已随意味深长地“哦”起来。
“不过,见色起意的劲儿我还没过去呢。”情绪来去如流水,齐绾又嘿嘿嘿地乐起来,“你说我是不是还要感谢谢起觉给我创造的机会?”
秦已随正经地嗯了声道:“直男撞痴女,不堪一击。”
细细咀嚼了下这八字后的齐绾:“秦已随!我要杀了你!什么痴女,我给我自己找点乐子不成啊!你当我多年早古言情小说都白看的?那么多杀手与公主修成正果的案例,我就不信我取不到经。”
“行,反正你记住我的话,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在都城抱紧谭漆的大腿,比什么都强。”秦已随拉着她,往屋外走,“还有呢,真想泡人家,这么下去没用,你以前约男人的那股劲儿都去哪儿了?”
“我……”齐绾猛地从方才的回忆中抽身,对着谭漆干笑了两声,心中叫苦不迭,这谭漆不仅是古代人,还和寻常男人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啊,这叫她怎么泡?
见她话语含糊不决,谭漆主动接话道:“接下来的日子,在下会贴身跟随郡主身边保护,还请郡主见谅。”
“贴身,上来尺度就这么大?咳,我的意思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因为……”齐绾索性眼一闭,将话通通撂出口:“因为我好像真的蛮喜欢你的。”
“……”
鬼知道齐绾有多紧张,语无伦次,眼神无处安放,“所以,如果你接受不了的话,我不会勉强的,你也不用随时跟在我身边保护我,真的。”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这小郡主的话震到,许是这次最为直白,话题也格外敏感,谭漆也忍不住将挪开目光,看向新府大门处,那剩下三人耐心等在原地,若无其事地聊着天,偶尔传来几声欢笑。
少年不知回想起什么,如鸦羽漆黑般的眼瞳轻颤,他收回视线,唇角略勾起,他道:“在下愿意一试。”
“……什,什么?”齐绾还有懵,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谭漆,“你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问完,又生怕他多说什么话反悔,齐绾自顾自接话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反正来日方长,可以慢慢来。”
“有了你,那我日后是不是就可以随时偷溜出府,去哪儿你都会陪着我吗?”美事成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齐绾瞬间觉得飘飘然,这下连约会的路子都省了。
谭漆点头:“嗯。”
府门前,秦已随远远看见齐绾脸上的笑,心中一下了然,只是她惊讶齐绾的变脸速度。
“这丫头怎么那么开心?”秦已随看向谢起觉,“你对谭漆说了什么。”
谢起觉不以为意:“我能说些什么?”
程拘也随之附和道:“是啊秦姑娘你可不要多想,谭漆这家伙,谢起觉最多只能教他些打架杀人的事儿,对待姑娘,哈!他根本——”
话还没说完,人接受到一抹凉淡的视线,讪讪住嘴。
“是啊,比不上程校尉和酒楼姑娘们花前月下,舞文弄墨的本事,改日教教我?”
“谢起觉!你胡说什么!我那些都是十分纯洁的友谊!”
谢起觉背刺完,压根不管程拘如何炸毛,看向秦已随:“你今晚还要回宋府?”
“回啊。”
“……”
秦已随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若是想我陪你回太尉府也行,见证你们父子俩最后一别。”
“这里不能住人?”
“我东西都在宋府,搬来搬去太麻烦,算了吧。”
谢起觉当即不想再回话,焊死嘴,将身子别向一边。
程拘被夹在中间,左看右看,难受至极,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上前揽住谢起觉的肩,“走吧,咱俩一道回府,别心里不平衡了大将军。”
“简平侯还是回自己的府邸吧,那可是你梦寐以求所得。”
程拘嘴角一抽,怒道:“你这家伙究竟识不识好人心啊。”
谢起觉动了动自己的肩,侧头静静看他一眼,淡声道:“我自此回府不同以往,程拘,近日你不要回去了。”
“……”程拘陡然安静下来,看了看谢起觉,又看看一旁沉默的秦已随,他再无法接话。
—
记不清那是离城前的第几日,谢起觉那晚回到太尉府的时辰,府中上下已经看不见任何一个下人。
只有他缓步来到谢遥舟院中,看见书房亮着一盏弱灯,像是特地为谁亮着一般。
行至书房前,谢起觉便停步而下,片晌不动,只是凝眸盯着门框。
外头刮起了阵风,扫起地上零落的碎雪,仅过了一刻的时辰,却好似让人觉得如度寒冬飘雪融化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道沉沉的唤音。
“既然想见义父,觉儿为何迟迟不进?”
谢起觉推门而入。
谢遥舟正坐在榻上,眯着眼精心摆弄一副棋局,此等场面似曾相识,谢起觉不知见惯了多少。
“既然来了,那就老样子,坐罢。”
谢起觉在对面坐下,垂眼扫着这副局势诡谲的棋,并无任何开口的欲望。
反倒是谢遥舟,开门见山地道:“义父已经等了你多日。”
谢起觉依旧无动于衷。
男人轻叹一声,笑道:“觉儿一言不发,是想好了,要与义父做个了断?”
谢起觉终于抬头,正眼瞧他,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冷冷冰冰,又摄人心魄,偏偏看不出半分情绪。
他道:“不,我今夜来送义父最后一程。”
与其让谢遥舟死于诸多孽罪,不如葬身他手下。
不负义子之名,更不负多年养育之恩。
一枚黝黑棋子藏于两指间,轻缓地砸落漆盘,发出一声闷响。谢遥舟面色平静,闻言但笑:“算算时间你我父子二人又是许久不曾一起下棋了,这局棋困扰了为父多日,想来今夜就能将之破解。”
谢起觉低头看向这盘特地为他准备的棋局,义父一番苦心,他又怎能忍心视之无睹。
黑白子落,棋局变动间,只有谢遥舟一人在出声感慨:“想当初为父将你带回府时,你还不到十岁,如今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
“朝局更替,时政盛衰,义父走过太多路,不曾想有朝一日,会亲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所成非凡,我谢家从未出过大将军。”
男人声音猝然变调:“若是觉儿有心,哪怕是阴曹地府,理应一路相陪。”
谢起觉幼时遇到谢遥舟,无名无姓,无家可归,谢姓是他后来收作义子时赐予谢起觉的。
其实谢遥舟手底下天赋异禀之人众多,谢起觉并不算最特别的那个,只是他觉得认贼作父这一举,极其有趣,因为真正叫人作呕的不是他。
谢遥舟曾有一亲子,可惜妻儿皆早亡,这才有了如今的谢起觉。
“我还记得,义父将我收为义子那天,刚下朝一身繁复的官袍锦衣还未曾换下,您赐我姓名,赠我述白剑。”
谢起觉看着眼前人,唇角勾起的弧度古怪,他道:“其实当年的事义父早就知晓真相,可义父还是坚持将我收为义子,让天下众人皆知。”
“说到底,我二人不过是相互恶心,相互利用罢了。”
谢起觉断了谢家的根,谢遥舟不光没有当场杀死他,反而在后来昭告天下,喜收义子,不过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一把再好的剑,用久了终究会钝,介时谢遥舟就有足够的理由,除之雪恨。从他一开始以药物控制手下人时,就做好了未来某一天,要杀死谢起觉的准备。
“或许义父从开始就错了,利剑愈磨愈锋,曾经出了剑如今早该料到覆水难收。”谢起觉挑唇轻笑出声,“义父手下亲信,卫尉营众多死士,想必义父早已调查出他们的死因。可惜那也为时已晚,从我远赴境北义父换我兵马,在军中安插细作开始,您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所以在我大捷而归时,才会于驿馆遭刺,说到底我再不是义父手底下可随意摆布之物了。”
少年口中一字一句,如掷地有声,渐渐地,他眼中情绪有了破裂,凉音带着叫人胆寒的颤意,步步紧逼。
“义父是否觉得我早该死在境北的战场上,因为真正与丹勒勾结之人是你,在敌营作二手准备同样安插细作的仍是你,为了拿到那张图纸,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让我与程拘死在那场战役中。”
棋盘上的一枚黑子被滑动而来的白子撞击碎裂,顷刻间,自碎屑中散发出古怪的毒香。
谢遥舟重新掷子,他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面对少年诸多控诉,也只道:“觉儿果然是长大了,如今变了许多,义父都不曾察觉到。今日是你和义父说过最多话的一次。”
他抬起头,淡笑着看向他:“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你从来不会与义父倾诉。”
“看来那位秦姑娘说的没错。”
谢起觉掌住一枚白子,目光微变。
“你的那位秦姑娘来找过我一次,想必你也应该记得。真是位胆量过人的姑娘,查不出半点来历与背景,知晓的真相却不比义父这个当事人少,她敢独自上门,为父还以为她留有后手,结果也就一张能言善道的巧嘴罢了。”
“她逼义父动手是对的,此前哪怕对你试探过再多遍,也没真正舍得下死手。应当再早些的,那姑娘对我说,我父子二人之所以注定走到如今地步,是为父从未真正走进你的内心了解过你。”
谢起觉闭眼,白子碎于掌心,他冷道:“住口。”
“为父认为你与拘儿不同,故此并不知晓你心中渴求,也不过是普天之下最为平凡之物。”
说话间,谢遥舟虚捂住心口,喉中涌上一抹血腥气,他转动已经模糊混沌的眼,感慨眼前少年早已青出于蓝,手段狠辣异常,他再不可任意拿捏。
“这些话留着你下去见妻儿时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