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落雪皑皑,积压在屋檐上,从枯叶上滑落碎雪,叶身颤抖,发出细微动人的声响。
少年的黑发总是柔软至极,那怕是不经意间的触碰,蜻蜓点水,也能惹得人心尖泛开暧昧的涟漪。
像是做了场又累又长的梦,浑身都疲软无力,却又颤抖不止。
秦已随偶尔认为自己在某方面是个忍耐性极好之人,比如也许是现在,也许又不是。
只是当细碎又炽热的吻落在她腰间久愈的伤疤上时,像是感受到了雪落,矛盾又诡异,她抑制不住地张了唇,尾音带颤,娇缠惹怜。
“还疼不疼?”少年将她重新压于身下,伸手在脸侧安抚。
秦已随大脑轰然,混沌一片,张唇咬住了他凑过来的指骨。
下一刻,她清晰地听见少年压抑的呼吸,自四面八方而来,她避无可避。
屋外风雪大作,长夜等不到黎明,只余天地间随风而动如临春生的苍劲枝叶作响。
“不是太尉府。秦已随,你是我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秦已随的意识被这药香晕得彻底溃散,一番折腾之后几乎失了全力,眼看就要闭眼睡过去,少年翻身掐住她的脸,再次强硬地堵住她的唇,朝她口中渡了什么东西。
抬手,顺势抹去她眼尾的水迹,低声道:“对不起。”
秦已随一把将人推开,背对着瑟缩在床榻的角落。
空气中仍残存着旖旎浑浊的气息,久久不散。
不出所料的,少年的胸膛像是狗皮膏药般很快就贴了上来。
谢起觉小心翼翼地伸着手,穿过她的腰间,试探着覆上她的手。
曾经毒舌冷傲的少年,如今出口之声含着满满涩音:“对不起,菖蒲的死我会负责,任凭萧予处置。”
听到这里,秦已随的手明显抖了抖,她默许少年更进一步的靠近,然后将她紧紧拥于怀中。
“只是,我想见你。”
这一夜的回忆虽有些放浪形骸,可秦已随清楚地感受到两具如同行尸走肉的躯体,拂去克制隐忍以及狂烈的思念后,真正回归了灵魂。
无法抑制的哀伤让他们的神志再度清醒起来。
谢起觉感觉怀中的人身子似乎颤抖起来,他不知所措,又不想这样轻易地将之放开。
“你抱得太紧了。”秦已随抽了抽鼻子,突然道。
“哦。”
感受到这小混蛋力道松了那么些许后,秦已随翻了个身,凑到他怀里,却先行一步,抬手盖住他的唇。
“你不要去找萧予。”
谢起觉神色微顿,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是想说话。
秦已随语调迅速地重复刚才的话,因为声音急,还隐隐带出了哭腔:“我说让你不要去找萧予。”
“谢起觉,你别认。”
“”
这是她最后的私心。
“好。”良久,头顶传来低哑的应声。
秦已随狠狠吸了下鼻子,收回手,用寻常语气道:“兵防图我还是要拿走。”
“好。”
“过段日子宫中就要选人带兵赴南州和境北,到时候顾折楠会下旨到太尉府,你不准拒绝,也不准玩失踪,我会看着你进宫。”
“好。”
“你是不是没有别的词了?”
谢起觉低下头看她,“我不想说话,但还有力气。”
“谢起觉,你再动弹一下,我会一刀捅死你。”
少年猝然失笑,“你以为现在你能威胁得到我?”
“你!”这个骨性恶劣的逆子,秦已随咬牙切齿,奈何全身使不出半分力气。
少年迅速闭眼装死,懒声道:“晚安。”
原先的偷盗计划不知算不算真正成功,总之当晚没能顺利回到宋府。
这一夜难得睡眠极深,醒来后关于这个问题思索了许久,也没能下一个确切的定论。本想着大家都已是历经世事的成年人,所以要学着成熟。
秦已随自然故作平静,直到在房里吃早膳的时候才隐约有了破功的迹象。
她一口粥都还没喝下去,忍无可忍地出声:“你能不能别再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看了。”
谢起觉没收回眼,只是理所当然地道:“我吃过了。”
秦已随忍气吞声,将身子侧了个方向,就着勺子喝了一口粥。
险些没吐出来,“这粥什么怪味儿?”
“我入了药给你作调理。”
秦已随大惊失色:“我俩又没……我的意思是,我的伤已经好了,用不着你给我调理。”
“不是,我听说你总是胸痹心痛。”谢起觉道。
“你听谁说的?”
“平湘郡主。”谢起觉道,“她前些日子给我寄过一封信,说是补上之前的生辰礼。”
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碗里味道怪异的粥,秦已随莫名生出种不好的预感,“信,什么意思,她说什么了?”
“你。”谢起觉极为言简意赅。
秦已随:“……”
心悸是以前的老毛病了,经常胸闷气短,心口隐隐作痛,奇怪的是自从秦已随来到此间,就再无此症状了。
如果只是提了这一类的事,那齐绾还可以免去死罪。秦已随松了口气,继而看向谢起觉道:“那是很久以前了,她就和你说了这个?”
“自然不是。”
“……”
谢起觉目光再次变直,简直锁死在她身上,语调却毫无起伏:“她还和我说了很多,全部都是关于你的。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把信拿给你。”
秦已随深吸一口气,满脸无所谓:“不用了。我不想看。”
“那我说给你听吧,其中有些话挺有意思的。”谢起觉大概是今早吃错了什么药,偏要和某人作对,嘴下丝毫不留情,“就比如,你和郡主聊起我的时候,她说你只喜欢我这张——”
秦已随:“闭嘴。”
谢起觉皱眉:“为什么,我还没有说完。”
“我饱了,要走了。”秦已随囫囵喝了三四口粥,起身往里间走。早起时冷,她穿着谢起觉的衣服,回宋府亦或是去皇宫总不能还穿着这一身。
在床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了自己的衣裳,正打算就着屏风把衣服换了,可下意识的直觉还是让她回头看了眼。
果不其然,人一声不响跟了过来,走路好似完全没有声音,简直可怕。
“你又跟着我做什么?”
谢起觉:“我陪你进宫。”
“兵防图一事你绝不能掺和其中,我一人去见顾折楠便好。”秦已随不容置喙地否决了他,然后开始赶人:“我要更衣,你先出去。”
谢起觉:“我见过,为什么要出去?而且这是我的房间。”
今日这种话不知是梅开几度了,秦已随心中暗暗安慰自己,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淡淡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学着这小混蛋的模样,一边直勾勾地盯他,一边解腰上的系带。
外衣轻飘飘落地时,她低下头开始解里衣的扣子,余光里某人的脸色起了略微的变化。
再度抬眼,屏风前早已经没了那少年的身影。
“嗤。”
—
宫中御书房。
秦已随被山寂领进时,闻见了淡淡的乌沉香,先帝冬日常年紧闭的窗也掩开了一角,窗叶与上次所见不同,想必是叫工人重新更换打磨过。
“皇上,人带到了。”山寂睇了年轻女子一个眼神后,躬身退了出去。
秦已随心领神会,看向面前的青年帝王,正低头思怵着手下棋局。
元齐帝王几乎每一任都历久掌朝,像顾折楠这般年轻就坐上皇位的其实不多,可面前的青年虽说没有帝王的架子,但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气场掩盖不去。
“秦姑娘是在盯着朕还是盯着这棋局?”顾折楠撩起眼帘看了来人一眼,说道:“不是秦姑娘主动找来的,坐罢。”
秦已随在棋局对面坐下,很快听他又道:“秦姑娘倒是聪明,知道向萧予借了朕送她的信物来,朕就一定会见你。”
这是自顾折楠登基以来,二人第一次见面,秦已随微笑着调侃道:“若是不借阿予之便,我再见一面当今圣上怕是如同登天。”
“说笑了。”顾折楠把玩着手中的黑子,懒懒抬头道:“秦姑娘身怀咏絮之才,非平凡女子,若是秦姑娘愿意,朕倒是想把你留在这宫中。虽说元齐没有女子当官的先例,但以秦姑娘的聪明才智,破了这先例也不是不可。”
在男女无差这点认知上,大概是秦已随对顾折楠最满意的地方。难得心中有些安慰,她的心绪也跟着放松不少。
自知这是顾折楠试探之词,秦已随自然也委婉回绝:“都说过慧必夭高树易折,朝堂的确是个可大展才华的地方,能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之人自然有人家的本事。可惜我这人就是爱耍些嘴皮子,没真本事。”
“今日来也只是想向皇上进献一物。”
秦已随将那张图纸呈上。
观察到眼前人在浏览过图纸后脸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秦已随适时出声:“这是宫变那晚民女在冒尔顿残军手中意外所得。”
“意外所得?”顾折楠忽地抬头,此刻人像是摘下了半块面具,眼神带着叫人身体发寒的审视,“世间若是意外太多,那朕又如何安心做得好这帝位。秦姑娘可知这是一张兵防图?”
秦已随垂下眼,恭声道:“知也不知。皇上只需要知道这张图在我手中没有半分用处。”
“所以你进宫将它交于朕,还拐弯抹角说了这些,你究竟是想帮朕,还是说你想提醒些什么?”
秦已随哑然一笑:“如此就多虑了,想必您早就查到了我于境北为谢起觉所救,这才来到了都城。我亲眼见过边境百姓苦于战事,如今图也给了,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皇上您还是自行判断吧。”
二人静静对峙了好片晌,顾折楠忽然道:“当真别无所求?”
“……若是有,事事具应?”
“……说说看。”
秦已随吸了口气:“我想求你放了谢起觉。”
一枚黑棋从指尖缓慢滑落,掉至棋罐中发出一声脆响。
与此同时,年轻帝王的眼眸缓缓沉了下去,语调却不改,问她道:“秦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谢将军不曾违法犯罪,甚至此刻相安无事,秦姑娘何出此言呢?”
“皇上早就想对付谢家了不是吗?如今临罪证齐全之差一步之遥了。”
顾折楠沉默片刻,看着她道:“你想让朕如何放他?”
秦已随:“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我不想他再沾惹半分。请您免他职位,放他离去。”
“看来秦姑娘是真的很喜欢谢将军。”顾折楠勾唇一笑。
“……和这没有关系。”
只是谢遥舟困陷落网是第一步,他的身份和所犯罪责必会让谢起觉牵涉其中。
谢起觉自己过不去这关,顾折楠过不去,天下人更过不去。唯一的办法是从源头阻止,所以秦已随今日冒险来了皇宫。
顾折楠用目光点了点二人面前的这局棋,然后道:“秦姑娘不妨帮朕先解了这棋局,已经困扰了朕很久。”
“您都解不了,何况我。”
“朕解不了自然是因为不了解这对手之人。”顾折楠别有深意地看向她,“秦姑娘可觉得这盘棋眼熟与否?”
秦已随抬眼瞄了对面人一眼,“不用考验我的记忆力,这是谢起觉生辰那日你二人下过无解的棋局。”
若是一人能完美将一局棋复盘,又为何百思不得其破解之法呢?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顾折楠长叹一声:“世间哪有什么无解的棋局,不过是在等一个最佳的时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秦姑娘的请求朕可以考虑,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帮朕一个忙。”顾折楠道,“说服谢将军,带兵再赴境北。不论是文臣还是将才,能为帝王所用者皆有其专攻,若是要放任其退,怎么也得物尽其用过后,你说是这个道理吗秦姑娘?”
空气中的乌沉香似乎更淡了些,嗅入鼻息中竟也叫不懂香之人如觉沁过心脾,秦已随看着对面人,唇角缓缓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她道:“我答应你,说服谢起觉带兵前往境北。”
—
一间幽暗的地牢中,男子被捆缚于刑架上,意识混沌之时,嗅到一抹古怪难闻之气。
紧跟着,耳边沉稳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他猛然睁开眼,抬起头,和眼前俊美少年撞上视线。
“你怎么又来了,能说的我都说了,剩下不能说的你就算将我杀了我也不可能说,死了这条心吧。”
谢起觉目带轻蔑地掠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案盘:“没打算再从你这问出些什么,今夜是来给你改善改善伙食。”
周芥只觉得心头微沉:“你在里面下了毒?你就算要杀我能不能痛快点……也是,你这种阴险毒辣之人,饭中下毒倒也不失为你的作风。”
说到一半,原先还有些恼火,说着说着自己将自己说服之后,他平静下来,看着那些饭菜反而生出来馋意,的确是太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周芥看向谢起觉:“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盯着我?”
近几月被眼前这表里不一的家伙变着法地折磨也就罢了,偏偏这家伙看向他的眼神总让他觉得带着嘲讽不屑,看多了心中真的极为屈辱憋屈。
倒不如让他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
“我可没想着让你死。”谢起觉抱臂,神色不变地看着他。
“少来吧,你能有这么好心?据我这几月的观察,你们这些人中也就断臂那小子有点人性,生在你手下真是暴殄天物。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个时候我是真同情谢遥舟,养了这么多年,养出你这么个背信弃义的逆子,天天想着怎么在最后关头捅他一刀。”
谢起觉冷声道:“背信弃义?”
“虽然我不了解他手下出来的人,但你至少是他义子,你一个从小流浪过来的,为人收养,他传你本事,教你生存,多年才将你养大成人,是个人都该有点心。”
周芥就差将自己的唾弃二字写在脸上了,他道:“恩将仇报的畜生是会遭报应的。”
周芥生来就被弃养,一个人能活到现在他自认受过的苦难绝对胜于谢起觉,哪怕是长大过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他也没有动过一次要回去的心。
认亲不可能,寻仇倒是可以考虑,只是可惜还不等他动手,周家覆灭的消息就传来了。
周芥以为以面前少年的脾性很快就会被他激怒而后报复,只是等了半天,仍见他面不改色。
语气更是淡定得很:“的确是,我这样恩将仇报的畜生偏偏比某些孤魂野鬼幸运,否则也不会是如今地步了。”
周芥瞬间气结:“你!”
“劝你省些力气,好好吃了饭,否则后面身子承受不住,五脏六腑尽毁,那般死感可极为痛苦。”
“你什么意思啊,谢起觉你打什么算盘呢?!”周芥产生了极坏的预感,面前的少年今日实在反常。
谢起觉不和他卖关子,偏偏耐心地解释出来给他听:“你常年在几国边境走私,想必知道毒心散为何物。这东西人服极伤身体,所以才叫你吃些好的补补身体,以免用到你时坏我好事。”
“毒心散?!”周芥瞠目结舌,“那不是南斛传闻之毒?所制药法极其稀少,制法更是极为困难,故而鲜为人知,你如何得来?”
这药是南斛民间传闻的毒药,毒性极强副作用极大,故而让人觉得几乎只存在于传言中,制法之所以鲜为人知,不光因为药材稀少,更因制成几率几乎全凭运气。
一旦制成,此毒可让服下之人意识半昏半醒,言行举止却丝毫不受自己控制。
服毒之人能清晰痛苦地感受着自己,按行毒之人所意,行他事,言他语。
见周芥如此担忧,谢起觉贴心地安抚道:“不用担心,在你之前我早已以旁人之身试验过,并无问题,你若是不想死,求求我,我便可大发慈悲保你一命。”
周芥的魂儿显然还没能被吓回来,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元齐都城长大的少年会通此毒,甚至能侥幸将之制成。
“你我年龄相仿,经历也所差无几,你为何手段如此恶毒?”周芥声音开始发虚,可他从谢起觉身上根本看不出半分可以寻到一丝理智的漏洞口,“你这样不如一剑杀了我。”
谢起觉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些话,等做完你该做的事再说也不迟。”
“还有,自甘堕落的可怜之人,本将军不稀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