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那是秦已随曾认为净胜清泉的一双眼。
是谁,甚至无须多余的猜测。秦已随心口狠狠一抽,有什么东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这偌大的九重阙,棋落局定,也许我才是真正的局外人。
那双干净的眼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每一根都是我的罪恶执念,它们不断蔓延生长,其中最粗的一根连通着我的心脏。
他还是来了,杀的人不是萧予,是菖蒲,是菖蒲舍命保下了萧予。
可他偏偏杀的是菖蒲!
秦已随缓缓抬手,终是扯下他的覆面。
“对不起。”谢起觉眼帘垂下,遮住了自己眼底的陋。
他哑着声道歉,不自觉地蜷缩双手。
如今真切地看到这张脸,秦已随反而平静下来,她就这么冷漠地看着少年重新拿起剑,塞到她手中,然后将剑心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最后,用那双眼瞧住她。
告诉她,像初次离开那样,刺向我,杀了我,平息这场仇怨。
可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杀人复仇,真的能平息所有仇怨吗?
作为自己笔下的反派,她比谁都了解谢起觉,了解他心底深重的怨恨。
若不是因为她执笔,这位文武精绝、举世无双的谢小将军,也曾是世人口中赞不绝口的翩翩少年,后来却遭万人唾骂,城池之下万箭穿心而死。
黑夜之中,自高墙之上翻越下来一人。
“秦姑娘!”谭漆眸色紧张,跪身恳求。
秦已随闭了闭眼,将剑丢下。
密信已经被烧毁了,明明有了这封能揭露所有真相的密信,谢遥舟就真的死罪难逃了。
谢起觉下意识伸手地走向她,声音平静嘶哑:“你”
“他究竟许了你什么”秦已随下意识退后一步,打断他时低着眼去瞧他,片晌后,只凉叹出一句:“算了”
少年定在原地,周围的火焰冲天般嚣张,似乎下一秒就要烧到他挺直的身躯,可他却丝毫感知不到,他看不见浴血的火莲,瞳孔里印下的是年轻女子步步远去的背影。
谢起觉还是转过身,才看见守在远处的宋书礼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秦已随走到了他身边,二人开口说了什么,很快有人来收拾带走菖蒲的尸体。
偏偏被抛下的只有他。
这种为人弃子的感觉真是无比熟悉。
谢起觉低头,眼瞳淡淡地扫过自己血淋淋的双手,半晌后,他抬步默默追着那二人上去。
“阿予近来不在萧府,我自然也不能回去,可能要麻烦你一段日子。”秦已随对宋书礼道。
“这也是我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宋书礼在二人中间撑着一把纸伞挡雪,他道,“刚好,雁辞总在府中念叨无人做伴,我时常有公务缠身,你去了她会很高兴。”
秦已随点点头。
二人默契地沉默下去,宋书礼忍不住回头瞧了眼,发现谢起觉仍隔着十几米不紧不慢地跟着,神色倔强又冷淡,像是丝毫不在意宋书礼的打量,目光只落向他身旁之人。
心中刚这样感叹完,宋书礼便感受到了少年饱含敌意的注视。
那注视只持续了一眼,因为身旁的秦已随已经停住脚步,转身,二人视线赤裸裸地撞上。
谢起觉面色又恢复如常,他一路过来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完全不像刚刚杀过人。
秦已随看见他,脑海中就控制不住地涌现那幅画面,心脏狠狠抽痛起来。
菖蒲是萧予在萧家仅剩的念想,如今她死了,萧家最后一个真心待她好,陪她一路走来的人就这样没了。
若是阿予查到了真相,查到了杀菖蒲的人就是谢起觉,那么剧情又该往何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呢?
秦已随收回视线,对他道:“别再跟着我。”
少年神色微变,不答,脚步却真真止在原地。
细碎的雪花往飘飞的乌发上拼命落,仿若初雪夜白头,几时前的欢景只是场不真实的梦,那赴约承诺是绞心般的可笑。
望着渐渐走远的二人,谢起觉忍不住再次凝视起自己已经干净的掌心。
错觉罢了,指尖分明还在滴血。
暗卫强行带走萧予之后,顺利和顾折楠会和。
顾折楠还是第一次见萧予情绪如此不受控制,被手下送到他身边后,是神情恍惚着扑向他的。
正欲开口询问,便感觉肩上之人狠狠咬住他,喉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顾折楠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这是他头一次看见萧予哭。
曾听菖蒲提起过,这姑娘上一次哭还是她阿娘离世的时候。那之后,无论在萧家在宫中受了多大的折磨屈辱,她也不曾掉过一滴泪。
暗卫向顾折楠禀报了缘由。
“阿予,别怕。”他轻拍着少女的背安抚。
萧予咬他便更狠了。
“不管是谁,菖蒲的死,孤会帮你十倍讨回。”
男人珍重的承诺,这才让萧予回了几分神。
鼻息间有血腥味,方才便闻见了,她道:“你受伤了”
“哪有你咬的重啊?”顾折楠半开玩笑地道,“来找你之前,我去见过父皇母后了,瑶光殿外起了暴动,我不小心才伤了。”
今夜宫变有些事已成定局,可同样不可少的是惨烈代价。
皇宫元气大伤,顾折楠被迫挑起了所有大任,他更是失去了手足同胞,和最爱他的生父生母,日后,没有人可以再予他依靠庇护了。
人们往往只看得见眼前的好处,殊不知,今晚他才是心里最不好受的那个。
心念一动,萧予只觉得这皇宫满目凄凉悲伤,她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便说好了,一直陪着我。”
顾折楠本想将萧予送去自己宫中,安顿好她再去处理其他事情,结果宫门前空无一人,大门自内而开,满院是手执刀剑的陌生面孔。
不过,倒也不全是陌生面孔,顾折楠看向为首之人,心中冷笑。
谢遥舟领命去斩杀冒尔顿,不曾想,人却在他的宫中守株待兔。
“幸会了,太子殿下。”
坐上了离宫的马车,秦已随掀开车帘朝夜空看了眼。
今夜的事大局已定,暗卫会拼命护送萧予离开,然后理所当然地和顾折楠会和,宫变的闹剧在未来新帝的眼中不过就是沙暴中的一粒尘埃,也该结束了。
这就是,此间的初雪夜。
按照那住持所说,谢起觉的结局就她在一念之间,可是,她没能阻止,他还是杀了他不该杀的人。
烽火已燃,乱世已至。
假若方才谢起觉递刀的那瞬间,她真的狠下心,顺着他的力道下手,让曾经作恶多端的反派得到应有的惩戒,永归虚无,此间的结局应该会提早结束。
可是
秦已随收回手,低垂着眼帘,回想了谢起觉的神情。
那如初雪夜肆虐般汹涌的情绪,向她传达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求。
——没有人想死,但他那时应只想让她握住他的手。
“姑娘的手已经冻僵了,这是刚暖过的手炉。”
宋书礼的话让人回神,他给了秦已随一个小巧的手炉,滚烫的温度贴在掌心,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早没了知觉。
到了宋府,远远的便看见雁辞裹着厚披风,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等待着,直到看见了宋家标记的马车,她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迎接。
简单的寒暄之后,雁辞拉着秦已随进门。
跨过大门门槛时,秦已随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大街,似有若无的冷风吹过,雪仍旧在下,没有要停的势头。
宋府大门重重地闭合上,带起一阵寒风,裹挟着初雪纷纷落向一旁的暗巷。
“将军,你受伤了。”谭漆一路跟随过来,此时也坐靠着冷墙,侧头看着谢起觉臂弯处的伤口,忍不住出声。
谢起觉垂眸盯了眼臂上的伤口。
那会找上萧予她们的时候,他因为萧予身上熟悉的大氅一时失了神,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被她弄伤的。
后来,大概是身上沾的血腥太多,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
“谭漆。”谭漆为他简单处理伤口的时候,谢起觉忽然出声,盯着雪白的地面,他道:“我没有想杀任何人。”
谭漆动作不受控制地顿住。
凌云骑的其他手下们现在仍跟在程拘身边,他们不曾看见方才的场面。就算他们今日一同来执行任务了,也只会不问缘由,毫无保留地为谢将军卖命。
只是,若事后他们听见谢将军这样的话,那反应大概会和他一样。
“将军无需自责,您没有办法。”谭漆接话道,“为了保全大家,更为了保全秦姑娘。”
谢起觉按着自己掌心结痂的伤口,扯了扯唇角道:“有时候我感觉我不是我,没有意识,不受控制,真的像是一把为人所用的剑。”
就像方才接了任务去销毁密信时,他的脑袋里空无一物,只想着杀掉所有阻碍,不顾一切地。
只是真正当他杀死了菖蒲,看着熟人身上千疮百孔的伤痕,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遍全身。
那时一个叫人憎恨的胆小鬼脑海里,真正浮现出了他离去时,秦已随嘱咐他的话。
“记得要多救些人,立了功,你就还是大英雄。”
谢起觉摸出腰间挂着的药囊,这些日子的逃亡打斗,囊身的白蝶纹路已经有些破损了。
他伸手从里头勾出那条绣了字的平安带。
主人绣工不好,字却极为漂亮。
他将东西紧紧揉在掌心,不知在想什么,久久不能回神。
“万事从心便好,将军的心只有自己知道。您可以认清一点,凌云骑的大家永远不问对错地跟随你。”谭漆道,“回去吧将军,已经深夜了。很冷了,您有伤在身。秦姑娘不会有事的,她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见也许是好的。”
谢起觉道:“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属下看得出来,秦姑娘对你是真心的,彼此真心之人,总会归好的。”
雪果然愈加深了,空旷的都城街隐约还能听见来自皇宫呼喊的人声。
垂头静了良久,谢起觉忽地哑声道:“我没那种命,她又怎么会爱上我。”
谭漆闻言怔了一怔,不知为何他再无法接话,垂下头,闷不吭声陪着谢起觉守在此处。
二人直至翌日天明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