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短暂的休息过后很快入了城,趁着月黑风高从外围墙溜进宫中。
秦已随第一个想起来要去的地方是诏狱地牢,原先心中不解的谢起觉,在看到牢房内面相熟悉的僧人时,他才有所察觉,这是隐池寺的那位住持。
“大师还记得我吗?”
住持看向面前的姑娘,稍一打量,便颔首着行礼道:“天道有灵,神佛施善,让贫僧最后还得以与姑娘重逢。”
秦已随皱了皱眉,思索几刻后,眉头又疏解开,道:“难不成您在这里等我?”
住持不语。
“看来,您为于辛兰行便一事并不假。”秦已随自顾自地道:“此间果然是生出了变故。而且是,情理之中的变故。”
住持又无声不答。
“大师可知如今局势该如何破?”秦已随追问道。
听到这,环臂靠在一旁的谢起觉突然起身,“你们聊,我去外面替你把着风。”
秦已随疑惑地看向他,谢起觉只好随意找了个借口,“听到了不太想听到的人的名字,自然就听不下去了。”
秦已随觉得莫名,她的问题又不是关于于辛兰,难不成是觉得她问一个无干的僧人有关破局之法,实在太过荒谬?嗯,似乎是有些。
待谢起觉走后,大师才道:“贫僧不过一介游僧,哪里懂得破局之法。只是有些话想同秦姑娘说。”
秦已随眸光微动,她勾唇道:“请说。”
“若此次姑娘想要完成心中所想,破局只在你的一念之间。若是行差踏错就再无法回头。”
牢外久久沉默,住持缓缓地掀起眼帘,盯着牢柱外的姑娘。
“今夜是转折,亦是结束的开始。迩安远至,未来的帝王将成长为一位合格的明君,但也仅是明君,对国,对民,对帝位。天道忌盈,卦终未济。”
“而姑娘于此间,瑰意琦行,超然独处,非此间人可解。彳亍而行,终以梦为归,姑娘切勿忘我。”
地牢墙壁上的火焰晃动了几下,不知过了多久,秦已随朝入口方向看了眼。
“多谢大师教诲。”秦已随同样朝他拜了一拜,“如此,也不虚此行,那我便不强求大师同我出这地牢了。”
住持垂下眼道,“贫僧命数早已定下,命不可强求,无悔矣。”
出了地牢,谢起觉才随口问了她句,“你是如何确定南斛使者不是顾文屿杀的?”
黑暗中,二人裹好夜袍,精准地躲开守卫,秦已随侧眸看了他一眼,道:“可能从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谢起觉问道,“那现在去何处?”
“去找阿予会和。”
“这方向不是去往皇后宫中的。”
“阿予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在长锦宫。”
今夜风雪格外得大,甚至吹进了诏狱地牢内,很快今晚地牢的第二位客人便来了。
顾文屿见到顾折楠的时候也并不惊讶,只是因为他的到来,搅了自己的好梦。
即使自己是他亲手抓进诏狱的,即使他此刻身在牢狱,顾文屿还是规规矩矩地唤了声:“皇兄。”
其实顾文屿进了诏狱的这段日子并不难过,甚至是前所未有的舒坦清净,在狱中也无人为难他。
顾文屿抬头看向顾折楠,他知道这是拖了这位皇兄的福。
“我早知皇兄要来,不曾想来得这么晚。”他笑了笑,“皇兄总算是没有辜负众人所望,也没有辜负父皇和皇后娘娘所望,走上了这条路。”
虽身在牢中,却不曾闭目塞听,父皇病重时日无多的消息甚至不需刻意有人告诉他,光听这诏狱中的风声就能知晓了。
顾折楠一身白袍锦衣,站于他面前,良久一言不发。
他身后逆着烛火的光,神色有些难测。顾文屿久久得不到回应,他也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垂下头,一甩袖袍道:“臣弟早料到会有今日,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如今真相是什么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说对吗,皇兄?”
红墙罩宫廷,入夜生寒霜,漫天纷雪,天地难分。
一双工艺精巧的黑纹靴踏出诏狱大门,镶金的边角还沾着与雪地违和的血迹,风吹过他的衣角,上头的褶皱实在严重,怎么也抚不平。
他索性将那只手别到背后,门口守卫对着他行礼,他的声音散淡落在风里,“去把这封信送去安贵妃宫中。”
“三殿下于牢内,自尽身亡。宫中尽哀。”
顾折楠目视前方,抬了抬手,将一封叠好的布信送到守卫跟前。
雪势渐大,于这静谧的皇宫中隐隐变了味道。
另一头,波诡云谲的夜空笼罩着整座瑶光大殿。
高席上传来一阵婉约动人的琴音,殿内灯火通明,周云时跪坐于绿绮琴前,修长白皙的玉指拂过琴弦,弹奏之入迷,殿内外皆无守卫,空荡间有沉缓的脚步踏近。
余光中,那道惹眼的金一直走到了台下最近之处,像是等待且忍耐了许久,他终于止不住地掩唇咳嗽一声。
指落,音停,周云时扶裙起身,看向怀帝,却并未行礼,“皇上。”
“你今日换了身新衣,穿得不像皇后倒像是尘世中一位寻常女子。”周云时将他扶上座,听着他的评语,忍不住嗔笑一声,眉眼妩媚胜从前,“皇上这是觉得臣妾姿容已经大不如前,这后位人您是看腻了?”
“朕永远不会这么想,朕的皇后从始至终只有一人。”怀帝人如中年,容貌大不如前,可眉目中流露出的什么却更盛,这种情愫对后宫只有一人,他道:“皇后很漂亮,如今也是。”
周云时娇俏依人地往他身前一凑,“那皇上为何觉得臣妾漂亮?”
怀帝凝眸望着怀里的人,恍惚中他看见少时灵动出尘的少女,在人群中让他一眼动情,入情便是终生。他良久不语。
眼前男人神情落寞下来,周云时敏感地察觉到,她像往常一样,拥住他,拍拍他的背安抚:“皇上不要害怕,臣妾会永远陪着皇上。”
怀帝擦了擦方才手上的血迹,回拥住她,空空的殿中回荡着他嘶哑的声音:“哪怕是死么”
周云时靠在他肩,眼睫不受控制地一颤,音色如常,她道:“哪怕是死,臣妾也会陪着皇上。”
不知不觉间,男人眼底已是一片红,他道:“所以皇后日日替朕准备毒药,是做好了同朕一起赴死的准备了?”
殿中静了静,周云时低眉垂眼,退在一旁。
“就这么急着让楠儿要了朕的位子?”怀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显而易察的怒,“你就这么肯定朕一定会让你的儿子继位?!”
片晌后,周云时开口道:“楠儿堪之大位。”
怀帝嗤笑一声,深不可测的黑眸直勾勾盯着眼前人,他道:“你恨我吗?”
周云时道:“您早就查到了真相,不是吗?”
她撩起眼帘,平静地看向面前的帝王,听着他再次抛出质问:“真正的周云时,在哪?”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朕这一声庸碌,无为大业,备受质意,却感念前朝覆灭之苦,故而只在心中求百姓与国平安,求朕的皇后与孩儿平安。朝中官臣们总有暗中查探前朝覆灭之由的人,甚至有传言我元齐的凤后垂帘听政,干涉帝王之权。只是哪怕是满朝激愤,朕也会将所有声音通通平去。”
“一直到后来,朕不得不信。所有阴谋,算计,哪怕是嗜血的毒药,朕都甘之如饴。”怀帝自嘲一笑,嘴角已经漫出血迹,他猛地吼道:“可为何,你连一个孩子都要欺骗朕!”
而后又低低地自喃起来,“不愧出于皇后之手,真是狠心啊。”
周云时手漫不经心地抚过琴弦,她道:“如果皇上当初遇见的不是我,也不会有如今的周皇后了,不是吗?”
她言辞轻淡又笃定,可笑的是男人根本无法反驳。
他朝她逼近,眼底带着浓郁的偏执,冷声质问道:“朕要你亲口告诉朕,楠儿不是朕的孩子。”
周云时下颚被扣起,额角流苏垂落,衬得她面庞极美。
一字一顿地回道:“不是。”
男人眼底的猩红霎时间蔓延开来,他猛地松了手,转身退去一旁费力地咳嗽起来。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他平静地重新看向她,道:“真是让朕恶心。”
周云时垂落于膝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下一刻,她被一股力道掐住脖颈,男人血唇扬起,幽夜之下自金殿内传出阵幽长叹息。
“朕大限将至,今日就是死在瑶光殿,也必会拉皇后同归于尽,碧落黄泉我二人同坠。”
安贵妃宫中,已经收到了诏狱守卫送来的血书。
一笔一字,力道柔和,可血迹还是渗透布纸,被风雪吹得已经有些凝化了。
“的确是屿儿的字迹,的确是屿儿”殿内,安贵妃将血书揉于胸口,悲痛欲绝。
“怎么会三哥,怎么会自尽”这几日,顾晚衣一直在宫中陪着母妃,如今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也是如遭雷击,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道:“我分明都已经去求过皇兄,饶过三哥一命了,他怎能自尽。”
顾晚衣将安贵妃搂于怀中,同样泪流不止,“母妃,三哥不会自尽的。”
然而此刻痛失爱子的安贵妃压根听不进任何话,打击猝不及防,来得太大。
进殿的宫女见状,也心有不忍,不过事出紧急,她却不敢过多耽搁。
“娘娘,方惠嫔求见。”
顾晚衣抹了下眼泪,“请她进来吧。”
还不等宫女出去通报,方惠嫔已经火急火燎地冲进了殿内,见这母女二人如此情状,心中了然,但也顾不上再多,快速解释道:“安姐姐莫要再哭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你母女二人快收拾行李随我离开皇宫。”
哭声戛然而止,安贵妃和顾晚衣都是一愣。
“惠嫔娘娘您这是在说什么?”顾晚衣道。
“消息此刻还不曾传开,但是却准。”方惠嫔道,“皇上驾崩了,于皇后宫中。”
安贵妃彻底怔住,“什么”
方惠嫔心急地拉起二人,“若是不想陪葬,就速速同我离开皇宫。”
安贵妃恍了一阵,又陡然清醒,摇头道:“不行,本宫还不曾看屿儿最后一眼,若是这时候走了,又有谁会将本宫的屿儿悉心安葬。”
“安姐姐!你清醒些,此时不走,你就真的要陪葬在这宫中了,难不成你还想去地下和三皇子相聚不成!”
“如此也好。”
“不!”顾晚衣陡然打断二人谈话,她替安贵妃擦去眼泪,忍着心中悲痛道:“母妃一定要活着,若是母妃去了,三哥见到您一定不会高兴,会怨晚衣没有照顾好您。三哥离宫前嘱咐晚衣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晚衣一定要照顾好您。”
话落音,安贵妃再度痛哭出声,方惠嫔于心不忍,松了手将身子转去一边,留给这母女二人最后的考虑时间,若是这姐姐再不肯,那只能怪她来硬的了。
毕竟,陪葬在这幽冷的深宫之中,实在太不值得了,明明那冷血无情的皇帝,自始至终就爱过一个女人。
顾晚衣失去了亲哥哥,反倒理智了许多,当下要务是确保母妃活下来。
万幸是劝动了安贵妃,三人轻衣便装,带着包袱往西南最少人的后门而去。
这一路人上,别提太监宫女,竟是连一个活物都不曾看见。
顾晚衣皱起眉,心中隐约不安。
待到三人行至后门,却发现宫门敞开,外头空空如也,方惠嫔疑惑道:“我原先叫人准备的马车呢?!”
“二位娘娘这是要去哪啊?”
霎时间,自两道宫墙之上跳落下数名黑衣人。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夜刺皇宫?!”方惠嫔挡在二人身前道。
“夜刺?”为首人大笑,“娘娘看不见这宫门空无一人。我等是光明正大进的宫。”
顾晚衣扫了眼这群人的装扮,目光落在他们的鞋上。这些人穿着一致的皮靴,那是元齐没有的,一种独特的皮革缝制法。
“他们不是元齐人。”顾晚衣声音发颤,小声地在方惠嫔耳边提醒道。
隐约猜测到什么,三女神情都凝重起来。
“既然你们光明正大进宫,那想干什么你们便去做罢。”方惠嫔道,“我们不过是想要离宫,还请各位好汉放我们离去。”
这皇宫冷血,也怪不得她们离开,这帮人是何来头,究竟要做什么,也和她们无关了。
“让娘娘们失望了,我等此行就是血洗未央宫,一个宫女也不会放过。”
几女瞬时色变,三两黑衣人拔刀冲了过来。
虽说在宫中备受冷落,但好歹也是养尊处优了很久,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娘们哪里能够反抗,下意识瑟拥在一起,紧紧闭上眼。
危急关头,有一波兵马从长道的另一头奔来,长剑利落地砍下刺客头颅,几厘之差,险之又险。
救援兵们统统松了口气。
顾晚衣是率先睁开眼的,只见零星几名面带银具身着黑衣劲服的少年们,手执长剑,身姿翩然又恣意,闪亮得过分。
而那数名外族刺客已幡然倒地。
“刺客已全数剿灭,娘娘公主受惊。”
顾晚衣恍惚道:“程校尉。”她再一转头,发现这群奇怪少郎们最前的为首人是谭漆,她更迷茫了,“谭护卫你们怎会在此?”
“皇宫有变,来不及多解释了。”程拘收了剑,打量了眼三人,对她们道:“各位还是速速出宫吧,出了皇宫一里之外,会有人接应,送你们平安离去。”
她们这副打扮,想必程拘已经猜测出缘由,如今程拘不曾解释的变故,顾晚衣也猜测了个大概。
“多谢程校尉了。”她说完,转头对安贵妃道:“母妃您快随惠嫔娘娘走吧。”
安贵妃面色大变,紧紧握住她,“这是什么意思,晚衣你不同母妃一起走吗?”
顾晚衣摇摇头,垂下眼睫,眼眶瞬间湿润,“晚衣只想母妃平安,而晚衣不能走,晚衣不能就这样离开皇宫。”
方惠嫔也忍不住劝道:“六公主还是一起走吧,虽说外面日子可能会苦些,但也好过皇宫自由,你留在这宫里未来的变数还不知如何,你这不是让安姐姐徒增忧心?”
毕竟,顾文屿走了,她就顾晚衣这一个孩子了。
可是,真的不能就这样负手离开。顾晚衣咬紧唇,定定地看着安贵妃摇头,“母妃对不起,晚衣不孝,晚衣不能离开。三哥之死蹊跷,晚衣坚信他不会自尽还有父皇,晚衣还想再去见父皇一面。”
“晚衣答应您,在未来的某日,晚衣一定会再去见您的。”
说着说着,离别的话愈多,怎么也说不完,顾晚衣最后重重跪拜下身。
安贵妃无声落泪了良久,看着面前一夜之间长大的小公主,心中浑然酸涩。
偏偏生在了这帝王之家。
“娘放你离开,你答应娘的也一定要做到。我的晚衣。”
“……晚衣谨听娘的教诲。”
身后,程拘以及凌云骑一众少年们,作揖礼拜别:“望二位娘娘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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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夜,满城飘雪,仁怀帝于瑶光殿驾崩,周皇后附之而薨。
满殿跪着鸣泣的太监宫女,朝臣们听闻消息想必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说来也是可怜,仁怀帝虽子嗣绵薄,可到底前来悲薨的只有六公主一女。
秦已随和萧予也跪于其中,高席之上,外相如此般配的帝王皇后安静地闭着眼,周皇后将仁怀帝搂于胸前,就好似这二人还活着,只是正在做一场彼此相爱的梦罢了。
很显然,仁怀帝应该是毒发身亡死去的,只不过,心细的萧予发现了周云时脖颈上一圈猩红的勒痕。
“是皇上杀了皇后?”她小声自问,秦已随朝她看过来,很快又见她自我否认,“不,皇后之死应当不是皇上所致。”
“不错。”秦已随望向高席旁端放的茶盏酒杯,“皇后是饮了鸠毒而死。”
萧予深深吸了口气,眼睫垂下,情绪不明:“皇后”
她的话不曾说完,秦已随却已经察觉到她的心思,“其实皇后于宫中待你很好的,是吧?”
萧予默认地点头。开始她的确觉着皇后对她另有所图,因为这些年在宫中藏着,对这位惯宠后宫的皇后娘娘也略有了解,周云时是个极其不简单的女人。
后来,她为了应付太后,将萧予招致到自己身边,萧予发现周云时骨子里是个冷情的女人,待她也如普通宫女不无区别,只是每日吩咐她去做些事,偶尔陪她聊些什么。
在她身边,萧予学会了很多,这不可否认。
皇后时常提起太子和逝去的五公主,对她也丝毫不避讳。直到前几日,皇后破天荒地赏了她许多东西,还说就当是弥补我逝去的女儿罢。
沉默了很久,萧予对她道谢。
在她离开前,皇后叹了口气,又道:“大概是本宫的女儿不愿本宫伤怀,所以才把你派到本宫身边来的吧。也难怪楠儿这般喜欢你。本宫没了女儿,但楠儿有了四小姐本宫无憾。”
萧予垂在膝上的双手慢慢收紧,声音听不出悲怒,她道:“阿姐可知五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为一重臣所杀,那重臣曾经位高权重,却查了不该查的,太子年长不好对付,所以五公主才成了那个牺牲品。后来皇上用极刑暗中处死了那重臣。”
“我知道阿予心中有太多疑惑了,去趟御书房,拿到你该拿的东西,按照线索找到该找的人,一切真相就能慢慢揭开了。”
“冒尔顿一众私党还有顾守义所带的南州军已经闯入了宫中,不出片刻,宫中将彻底变天,须得快些了。”
萧予猛然惊醒,“那听到皇上驾崩赶来的朝臣们岂不是”
很快,她又冷静下来,“难怪阿姐要说服谢将军。”
秦已随带着萧予起身,行出大殿,她抬头望向漆黑夜空道:“放心吧,太子殿下会保未央宫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