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车窗的雾气已经散得一干二净,车厢内静了好片晌。
宗灼忽然笑了声,看向秦已随道:“秦编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整容?”
“我猜和你高中转学一事有关?”
“对了一半。”宗灼道,“是因为高中时的一场落水,我救下了一个女生。”
秦已随不解地歪了歪头,正欲追问,却见宗灼不由自主地倾身朝她凑近,一双棕色的眸子就那么清润地盯着她,口中的称呼也冷不防变了。
他道:“已随,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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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世,入夜戌时,凉都城外竹林深处。
只见三俩一行人推门而入走进一间竹屋小院,为首的男人肩颈挺括,身姿颀长,面覆一张独特的银蝶具。
皎洁的月光下,少年抬至蝶面的手被衬得极为好看,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薄情冷峻的面容。
带着几人走到屋檐下,他正想推门而入,身后紧跟的一名断臂少年忽然止不住音调地喊道:“主上,下雪了!”
少年脚步猝然顿住,他缓慢地回头,眼中撞入漫天银白飘雪,不到半刻时间,地上就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白。
整个竹林深处仿佛世外之境,完全隔绝在外,寂静得过分,唯有飘飘摇摇温柔的雪,在告诉他们,这还是人世。
“今日初几了?”恍惚间他开口询问。
“主上,初十恰好是冬至了。”听左答道。
冬至了,总共二十一天。
我已经等了许久了。
胸口埋藏压抑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翻腾不止,谢起觉仰起头,看着雪点借着风斜斜地落入屋檐,好像几只蹁跹的白蝶,下一刻就要扑入他的眼睛里。
今年的雪很晚,冬至才来,可它终归是来了。
谢起觉低下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他轻按了按自己掌心的疤口。
原来这感觉叫作思念。
可是,我不喜欢。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借着微薄的光,少年们看见了昏暗屋内,桌前围坐着的几名黑衣来客。
听左等人瞬间拔剑出鞘。
这段日子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波前来追杀的了,如今居然连这里的竹屋都寻到了。
屋内人却一动不动,好似假人般就这么看着他们有所防备。
“听左,把门关好,你们在外等我。”谢起觉忽然道。
听左一惊,“将军!”
谢起觉踏步入屋,面不改色地重复:“在外等我。”
听左等人握紧剑鞘,神色凝重着,也只能听命退去一旁。
将门掩好后,桌前的人点燃了一盏油灯,来客不覆面罩,皆是曾经的熟悉面孔。
且出口唤他:“凌云。”
“不必对我等防备,此次来,并无意取你性命。”
谢起觉偏头嗤了声,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眼中尽是冷漠。
“大人愿意不计前嫌,网开一面,你好歹也是元齐的栖芜将军。”黑衣客们道。
少年讥诮地勾唇,“怕不是网开一面,是我对太尉府还有些用处罢。”
“如果非要如此说,你我还有大家在府中无一人不是这样活着的。你的日子不多了,我相信,你也不想死,凌云,你得回去。”
“如果,你实在心有芥蒂的话,大人说与你做个交易也好。只要此次你愿意回去。”
谢起觉眸色依旧冷,懒洋洋抱臂道:“诸位前辈愿意活得如同阴沟里的蛆虫,我可不愿。”
“混小子!你胆敢!”有黑衣人大怒,猛地拍案而起。
另一人冷静迅速将之拦下,“你不想知道交易的内容是何?那是你心中梦寐以求的,当真不愿同我们回去吗?”
“我义父狡黠心狠的性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谢起觉就算是阴阳起谢遥舟来,也是丝毫不带顾忌,“说来说去,不过是濒临绝境,生死一线,让我回去保全太尉府罢了。”
少年冷道:“可我偏不愿。”
对面静了静,“好,既然你不愿,那也别怪我们强行将你带回。”
围坐的几位黑衣来客皆是猝然起身,刀剑相向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他们拔剑出鞘之时,狭小的主屋内烛火诡异地扭曲晃动起来。
桌案前,与他们对立站着的谢起觉被一道突然出现的纤瘦背影挡住。
竟是有位红衣女子凭空出现在了屋内!
这一瞬来得太过突然,就连懒散置于原地的谢起觉瞳孔也狠狠一缩。
四目相望,年轻女子的面颊比二十一天前削瘦了许多,此刻眨了眨眼,缓缓地看了眼四周,最后将温吞的目光重新落回谢起觉身上。
只有那几位向来肃杀高冷的黑衣死士,此刻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同见了鬼一般跌跌撞撞后退。
嗓音亦是变了调,“巫巫术!此女竟会巫术!”
屋外听到动静的凌云骑暗卫,握紧手中的剑,只要屋内行出一点变动,他们便会破门而入。
可是等了许久,只听见里头混乱的打斗声,谢起觉并不曾传唤他们。再然后,熟悉流程的暗卫们,很快听见不同寻常的刀剑碰撞声,最后是剑刃从骨血中插入又抽离的摩擦声。
暗卫们下意识面面相觑一眼,其中一人难忍心急,道:“究竟说了什么,主子在里头真的施展得开吗?不行,我还是进去。”
听左果断抬剑将他拦下,“你不要命了,小心主上将你误伤咯。”
其余人:“”也是。
听左深吸一口气,将剑塞回鞘,他凑到门前,一只眼鬼鬼祟祟地对着狭窄的门缝儿朝里看去。
“如何?”
“怎么样了听左,看见什么了?”
“快说!”
听左猛一退后,身子直挺挺,目光也干巴巴,他费力地眨了两下眼,抓住几名暗卫的胳膊就往院中拖。
“走,快走。”
屋内,俨然是血流一片,所有的黑衣来客皆呈喉咙被刺穿的死状。因为情况紧迫,所以谢起觉用了自己最擅长也最残忍的杀人手段。
秦已随就这么看着他,目露疯狂,其中还夹杂着几丝难以察觉的慌张,将屋内其余人全部灭口。
最后,他低垂着脑袋,站在她的面前。
述白剑“哐当”落地,占满血腥的双手在自己的衣袍上反复擦拭。
谢起觉动作很快,手干净了之后,便抬起眼帘与她对视,眼中亦是泛着红丝。
还不等秦已随出口叫他的名字,少年已经抿紧唇,朝她跨下最近的那一步,然后将人按入怀中。
温热的胸口堵住了秦已随的鼻息,只余少年干净的辛凉气味。
“对不起。”许久不见,他的声音此刻嘶哑又动听,“还有,没关系了,我已经把他们全都杀了。”
“别害怕。”
秦已随呐呐地眨动眼睫,抬手回拥了他。
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害怕。
害怕的人究竟是谁呢?
“你为什么把他们都杀了?那谁去给谢遥舟传话啊?”秦已随拍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你应该没想让他们死的。”
谢起觉静了好久,没给出一个答案。
只是稀里糊涂地说:“我已经研制出了解药,我叛出太尉府了,可以不再束缚于人了。”
秦已随自顾自笑起来,“我记得你曾经同我说过,我生死都是太尉府的人,你如今走了,那我该如何?”
等了很久,亦是没有等来秦已随想听的答案。
“等我很久了吧。”秦已随道,“外头好像下雪了。”
“我总算是,没有失约。”
秦已随退后,看向那双眼睛。从前总觉得这双眼薄情锋利,眼神又极淡,她真正想要伸手去触碰时,才发现里头藏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纯净。
以至于后来,他望向她时眼尾总带着湿润,给人一副泪光盈盈的错觉。
少年拿捏她的一股特质,是易碎。卸下所有外壳,可敏感自卑。
秦已随低下眼帘,朝他伸了手,“把手给我。”
谢起觉毫不犹豫地回应。
“去屋外看雪吧。”
屋檐下,二人并靠坐于干净的石阶上。
黑氅已经到了秦已随肩上,她寻来一根枯木树枝,在积雪面上画出了两个卡通小人,一男一女,辨不出相貌。
“是雪不好看?还是我画的不好看?”秦已随撑着脑袋幽幽道:“谢将军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啊。”
从始至终,谢起觉黑漆漆的眸子就只盯着她,还说:“我在看。”
迟来的雪天,雪地里醒目的一抹红,并非雪不好看,只是他觉着身边有比雪更为动人的。
盯久了,眼睛似乎都麻了,秦已随快速眨动了下眼,险些溺死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那里裸露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欲望。
原来人的善变竟是如此让人惊心动魄的。方才在屋内对敌时,少年像是满身棱角,锋利如刀尖,而此刻他安安静静坐于她身边,眉眼、轮廓、发梢无一不是柔和到了极致。
如果不曾被人抛弃,如果他可以选择,是不是绝不会走到如今地步。他可以是像萧清焰那样无拘又恣意的纨绔小少爷。又或者,他仍旧怀着颗浪客剑心,做正直潇洒的少年郎,属于这江湖,属于这天地,风霜仗剑,千里快哉风,自由无拘。
眼中湿润降临得突然,秦已随弯眼笑起来掩饰,对他道:“看着我,谢起觉,再对我笑一次吧。”
少年一怔,按在石阶上的手有些无所适从。
二人静静对视片刻,他忽然扯唇低笑出声,唇角弧度是发自内心的好看。
谢起觉真是笑了个够,秦已随恍然发觉自己面上有些挂不住,就好像她提了个极其不害臊的要求一般,而他偏偏也作出一副“你要看我笑,那我便让你看个尽兴”的姿态。
不过,这小混蛋是真的开心。
“好了好了,你笑得实在过分好看,不准再笑!”秦已随气呼呼地上了手,冰凉的掌心捧住少年温热的脸颊时,他终于停住了笑意。
只是这种冷热相触的感觉让人心惊,秦已随莫名哑了口,指尖不自在地微动。
她想,也许并不只是肌肤相触,而是他看她的眼神,让人心惊。
秦已随默默收回手,也低下了眼睫。
余光里少年眸色晦暗不明,朝她靠近时,红润的唇带着小心翼翼的颤。
石阶上,他两指指尖带有预谋地攀上她的,不知是谁的呼吸变得滚烫起来。屋檐外冰天雪地,冻得竹林统统了无生息,少年喉尖一滑,真正倾身向她凑近。
垂在身侧的手猛一收紧成拳,秦已随闭了闭眼,偏头不着痕迹地躲开时,脑海里滑过一个念头。
她希望,今年冬日的雪可以下得久一些。
秦已随拢了拢肩,哑声道:“回去吧,我有些冷了。等到身子暖和起来,我们就是时候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