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少年人的反骨不容小觑。
当夜凌云趁着睡意全无之时,将还未拆卸的行囊重新背上身,在客栈房间留下一张字条后,连夜离开了幽州城。
神佛要护佑他,甚至还要替他安排好未来的一切,可他偏不,偏要打破常规行径,逆道而行。
而秦已随在现实究竟发生了什么,凌云终究不得而知。好在她也不曾真的不管他,照例毫无规律可寻地出现,来赴与他之约。
只是从那天之后,他二人就心照不宣,默契地都不曾再提起任何关于故事走向和未来结局之论。
花重金雇佣凌云之人是凉都城里的世魏侯,而世魏侯原本希望他暗中保护之人是他的知音好友,名为申光。
此人博闻强识,刚正不阿,一腔报国热血。他少年懵懂之时,正值前朝覆灭,见证了太多朝政民生之下的惨状。
恰逢丹勒兵力逐渐壮大,时刻怀有南下之意。他主张与南斛结盟,应修德息争,新国更立不久,应当将更多精力放于民生,变法革新,图强扫弊,稳定民心。
然而在众臣眼中他一再干涉朝政,蛊惑君心,变法事大,阻碍了太多人从中获利。他成了政权仇视的眼中钉,上奏弹劾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
可事实上新帝平庸无道,黑白不分,甚至有传言是当今皇后在背后掌权,朝堂党人同质化,浊浊如浑水。
怀帝独宠的那位周皇后生得极为华贵明艳,不似寻常女子的清瘦出尘,周皇后体态丰腴大气,据说是新帝登位前就深爱着的女人。传言中,她仪容风姿更是与生俱来的凤后之度。
朝政实权,明里暗里都少不了这位周皇后的影子。
皇权颠覆,史无前例,荒谬至极。
二者,日久天长的谗言终究是产生了影响。申光怒不可遏,只道自己的满腹诗书和报国热情通通遭到践踏,他直谏不讳,触怒龙颜,隔岸观火看戏的朝臣更是讥讽不已。
世魏侯虽是武将,却极为欣赏申光,不仅将他视为同僚,更是知己,二人心中皆有元齐兴亡和百姓安生。
申光挡了太多人的路了,在朝中更是独树一帜,背后堪堪只有一个忠厚老实的世魏侯。他的几番谏言,为自己落了个被贬南州的下场。如今仍是需人暗中庇护,可能不能平安到达南州怕是定数未知。
凌云同这二人会面时,习以为常地听到对方的世魏侯道:“少侠便是江湖上流传的那位‘蝶面’?不曾想,居然这般年轻,现在的少年人真是不容小觑啊!日后还要麻烦少侠了。”
“世魏侯严重。”
申光不耐地挥手道:“你也知道人家年轻,如何护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不日我就要被贬离城,哪怕是客死他乡也是我应得的,就算是做鬼我也要看着那庸碌之帝覆灭的下场!”
秉着拿钱办事的道理,凌云恭声道:“您南去之路,在下会寸步不离,保护好申先生。”
这申光虽然是个才人,脾气却孤僻古怪,也只有世魏侯才能受得了他。
“去去去,毛头小子,哪来的回哪去。”申光摆摆手道:“我虽一介文官,却也有武力傍身,无需人保护,可不要到时候反倒是我保护你小子,平添累赘。”
凌云不怒反笑,淡淡地勾唇道:“哦,那可否请申先生不吝赐教,在下于江湖之中还从未曾遇到过可匹敌的对手。”
大殿内静了片晌,申光脸色一沉,冷哼道:“小子,狂妄!”
二人飞踏出殿,在院中一番比试过后,某位狂妄的小子轻而易举,大获全胜。
申光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挂不住情绪后,一言不发,甩袖离去。
大抵是回了自己府中,人离去后,凌云也自知失礼地向世魏侯道了歉。
“无妨,让他吃吃亏总归是好的,他这坏脾气。”世魏侯无奈笑笑,“我们的聘请仍然作数,只劳请阁下介时保护好申光的安全。”
“那是自然。”
出了世魏侯府,走在都城大街。
凌云侧目道:“申光一事究竟算什么,他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叫世人愤懑。”
“申先生当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烈骨英魄,还同你一样有颗赤子之心。如今乱世,实属难得。”秦已随勾了勾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明明处在最乱的时代,世道浑浊,可他见过朝代更迭,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又怎会甘愿与世沉浮。”
不知为何,想起二人斗剑时的场景,秦已随又难忍一笑:“剑耍得不错,就是有些为小不敬了。”
少年略一哼声,眼中无波无澜:“这就不敬了,我可是连三成的本事都没使出来,谁叫他先入为主,还把我当成江湖骗子。”
“是是是,是他不对,居然看不起少年人,当真是眼拙。”
二人走着走着,前方百姓散到两旁,街上响起低压压的议论声。
街中央,一辆双马而驾的马车驶来,车围以绸而制作,绣珠宝,顶宫绦,垂金穗,装饰华贵,一派气势。
马车两道数名红裳黑甲的官兵侍卫,手里个个拿着锋利长枪,根本无人敢靠近。
从百姓壮着胆子的议论声中凌云才得知,那里头坐的是当今太子。据说他不喜朝事,闲散做派,是个德不适位的庸碌之辈。可暗地里,人人都知,怀帝最疼爱太子,因为这是他与皇后唯一子嗣。
然而此时,这繁华的都城大街,出现了令人骇目惊心却也无比唏嘘的一幕。
这满大街都是因为太子列队而置于原地,不敢轻举妄动的百姓,偏偏有一女子,披麻戴孝,白衣丧服,三步一个叩首,在太子列队前侧方视若无睹地行进着。
所有人都在为这不敬的胆大之举而心惊,凌云站在人群最后,只道一句:“贵者乘车,贱者徒行,已成定式,真叫人唏嘘。”
秦已随道:“车内之人为贵,却不是什么简单贵士。”
这话似乎只说了半句便结,凌云不禁望向身侧的人,却发现她的目光并不在太子,反而是掠过马车,望向那披麻戴孝的清瘦女子。
这女子年幼,应比他小。
秦已随目光越发深邃,一眨不眨地盯向那姑娘。
她一身素衣孝服格外引人注目,原先身旁还有两个婢子模样的姑娘慢悠悠跟着,结果瞧见后头的太子车马,当即大惊失色,拼命地想拉起那女子,她却丝毫不为所动,铁了心地要继续跪下去,眼神又冷又倔。
太子那边已经停下马车,派人上前去查看,那两个婢子见拉不动她,吓得扭头就往巷子跑,生怕惹祸上身。
“那女子有何特别之处?”凌云问。
秦已随眨了下眼,回神道:“那是都城太常萧府家的庶女名叫萧予,是太常大人的二姨娘所生,前些日子这二姨娘去了,府上不肯办丧,故而这四小姐才如此。她将二姨娘在城外葬下,不料府上正夫人又派人为难于她。说是不从规矩也可,若是想回府,便从城内三步一跪地跪回府中。一来作惩,二来也以表她对阿娘逝世之悲。”
“看来这名满天下的太常萧府,也不如表面那般风光,竟是连丧都不肯办。”凌云蹙眉道。
秦已随重新回望过去,“你可知为何不肯办丧?”
“因为有人传这二姨娘与世魏侯有染,妾心为贱,不守深院妇道,难免令人唾弃。”
“世魏侯?”凌云脸色大变,震惊不已:“怎么可能!”
秦已随哂笑,连凌云一个外城人都不信的事,这城内却传得风生水起。
“这个时代女子总是难以自清,一传十,十传百,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辨白。哪怕对方是世魏侯这样品行端正之人。”
凌云:“所以此事是假?那四小姐应当也是深信不疑,所以才如此执拗?”
“此事是假,二姨娘之死怕也蹊跷。你看见那四小姐的眼神了吗,今日过后,她一定会拼了命地去寻出真相。”
凌云凝眸看去,那四小姐的眼神锐利慎人,全然不像一个刚死了阿娘的年幼姑娘。
秦已随又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四小姐从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她们在深院中虽不受宠,却相依为命,别有一番桃源,二姨娘对萧予倾其所有,更是将自己的母爱毫无保留全部给了她。”
“所以说,萧予和那些普通人家的姑娘,甚至是和那些名门贵女们一样,享尽宠爱,无忧无虑地长大的。二姨娘就是她的保护伞,强大地为她挡去了一切磨难,在某天这把伞彻底坏了,失去了庇护的姑娘又该如何面对这世间的万般恶意。”
凌云吸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作评了,“你倒是记得清楚。”
秦已随摇摇头,喃喃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在意罢了。”
凌云一愣,下意识就要愚蠢地脱口而出,你为何在意她?所幸及时住了嘴,随着人群一同望过去。
马车的帷幔被侍卫掀起一角,他凑到太子耳边说了什么。
太子唇角一勾,哂声:“她倒是胆大。继续行车,不必理会。”
挥了挥手,马车便继续行驶起来。路过那女子身边时,太子侧目望过去,撞见一道冷漠而平静的眼眸,女子跪于地,竟不避不让地直视着他。
太子眼中似有一瞬波澜闪过,他随意地收回眼,将帷幕放下。
“倒是双有骨气的眼,可惜了。理由还不足够说服孤,这天下难事无常,还无人值得孤费心去帮。”
太子的车马走远,那披麻戴孝的四小姐混迹在人群里,恰恰被守在暗处的家丁寻了机会,拖去了巷子里打算灭口。
原本做出如此丑事,给些教训也就罢了,不曾想她竟当众冲撞太子。太子不计较是一回事,可难保日后会为萧家惹来麻烦。
凌云眼尖,赶到巷子将濒死之人救下时,秦已随又恰好不在。
所以就在萧予问他为何要出手相救之时,他答了句:“因为你让我想起来另外一位姑娘。”
萧予劫后余生,险些丢命,目光还是冷漠至极,听到这里表情才有了细微的变化。
很快,她就听得面前俊俏少年款款道来:“那姑娘,是我心爱之人。”
“四小姐的事在下略有耳闻,在下虽无法感同身受,却也请四小姐好生保护好自己,惜命存活下来,才能查到你想知道的一切。”
离被贬去往南州的日子越来越近,最后一道入宫旨意就要下了。
在那之前,申光在自家府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也不见。直至最后一晚,他将自己收整利落,出门去见自己在这都城唯一的友人。
对面院宅屋顶上,凌云已经守了许久,见他去的方向是世魏侯府,跳下屋檐跟了上去。
就是这一晚,意外总算是来了。来行刺申光的人,说是主子下了取他头颅的死命令。
这一刻申光没有骇然,甚至仰天长叹了番,他都已经沦落至此地步,居然还值得幕后之人取他一命。
有凌云在,自是不会让他死。
只是这怪先生别扭得很,二人对敌缠斗不止,他竟还抽得出功夫与他耍嘴皮,说无需凌云相助,他哪怕是今日死节,也是命里该有。
若是可以,凌云真是想索性将他打晕,再带回世魏侯府算了。
申光毫发无损被平安送到了世魏侯面前,二人显然是有话要谈,凌云自觉出去。
府里下人为他安排了一处客房供他休息。
厅内,世魏侯拉着申光上下细细查看,确保真无事后才松了口气,不过二人目光皆凝重了起来。
“此事非同小可,若你真只是落到被贬流放的地步,今夜就不会遭人刺杀了。”世魏侯挥了挥袖,沉声道:“丹勒发兵,战争触发,民心慌慌。看来朝中确有人谋私叛国,之前我在幽州派人传来了密信,六公主遭遇逆党行刺,城中大乱,其中见到了胡人的迹象。”
申光眉头紧蹙,“如今不信也得信了,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世魏侯摇摇头,“不过暂时抓不到确切证据。如今你就要独自去往南州了,我必然放心不下,等你去后我便会向圣上请命,赴境南指挥使,一守边关,二来试着和南斛交涉,还能挽回些当下局面。”
“绝不行!”申光脸色大变,“你可知若是你这一去,不知要何年何月圣上才能再次召你归城,如今局势,你我之后无人,形势怕是难以想象。你这哪里是请命,分明是顺了那些狗东西的意,和我被贬有什么区别!我本就不想再让你沾我这趟浑水,何必出此下策?”
“不全是因为你。前些日子那些坊间谣言你怕是也听到了,二娘子是无辜的,是我对不住她,她还有一女如今在萧家日子怕是不好过,性子又是个倔强的主,定是会死抓着她娘这条线索不放。想来也罢,我会在宫中寻个合适的人助她。”世魏侯提起那萧家二姨娘,面上哀色闪过,“我本就因谣言傍身而难,想来我去请命,圣上大概会毫不犹豫就准了,顺了他的意也好。这样我大可放下所有顾忌,暗中查探通奸外贼,还能时常去看你。”
申□□结:“谁要你去看我,说不定我早死在去往南州的路上了。本就是因为与我交好才连累于你,你此举是打算让我愧疚一辈子吗?真的不必如此,留在都城吧。”
……
凌云回到屋内,在床榻前刚把上衣脱下,一转身和桌案前的年轻女子撞上视线。
也仅仅是撞了一秒,秦已随视线不自觉下移,落到少年清瘦单薄的身子上。
她立马张口结舌起来,半天尴尬得没说出一个字。
倒是凌云,从容至极,习惯斜她一眼,“作什么?你不用这样。”
秦已随:“?”
他道:“我还会再长的。”
秦已随:“……”
二人沉默着在桌前坐下,秦已随撑着下巴,看凌云给自己划伤的手臂上药。
“不是夸耀自己江湖里无人能敌,怎么打区区几个刺客,还把自己弄伤了?”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又又又得问你了,你造出来的奇葩怪人。”凌云顿时冷嗤一声,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将药瓶砸下:“我好心替他挡刀,他非不要,我又不是拿身子挡,推三阻四不知是谁妨碍谁!若不是他,我压根儿不需要挨这一刀。”
上药时,他脸颊隐隐抽搐,大概是疼到了。
秦已随看得也莫名心疼,伸手碰了碰,试探地问道:“疼吗?”
“你说呢?”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剜她一眼。
也是,实打实的刀伤怎么可能不疼。秦已随目光忽的落到他左胸口处,聚焦在一小半块心形胎记上,她略一皱眉,手也不禁触碰了过去:“你这个是胎记?以前怎么没有?”
凌云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思绪轰然乱成一团,她的问话也答得敷衍:“鬼知道,就自己突然冒出来了。”
“……好吧。”秦已随沉下眼眸,不知想了些什么,再次抬睫时刻意收回手问道:“不过你真的没事吗?身子怎么那么烫?”
少年顿时脸烧得滚烫,脚差点拔地而起,他切齿道:“我那是体热。倒是你,伸手乱摸,不成体统。”
“吓到你了?”秦已随用促狭的目光歪头瞧他,还故意凑近,“怎么这么紧张?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我怎么可能习惯!”凌云反常地冷声,似乎是刻意遮掩着什么,他将脸别过去,手上把玩着药瓶,别扭道:“就是吓到我了又怎么样。”
秦已随弯了弯唇,伸手探到他的脑袋上,一下又一下轻抚他柔软的黑发,嘴上温柔地道:“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摸摸手,魂不走。”
纤细光滑的指尖往下摩挲过少年泛红的耳朵,还不等她继续念词的下一个动作,宽大炙烫的掌心包裹住了她的手腕。
他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少年眸光暗沉,呼吸渐重,力道一点点发紧,十指悄然动作着。
“谢起觉,不准这样。”秦已随声音轻飘飘地,却不容置喙。
凌云平时虽总不给她好话,却极其听她的话。
他很乖地松了手,眼睫落寞地垂下,又捡起那个药瓶把玩起来。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少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最近这段日子,你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房间内,回应他的是良久压抑的沉寂。
—
安全起见,世魏侯让申光暂住在府上。
结果凌云得知,一整个翌日申先生都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尤其是世魏侯。
府中下人照例去送晚膳,凌云将晚膳从下人手里截了下来,他站在屋门外朝里恭恭敬敬唤了几声。
申光压根不搭理他。
少年黢黑瞳孔转了转,他唇角一勾,慢悠悠地道:“申先生外相如此有趣,却不曾想还是个表里不一之人。在下倒没觉得申先生有世魏侯夸耀得那般品德高尚,先生那双奇特的眼,在朝中同人讲政理时,不会叫人觉得你在凶他们吗?”
这申光本人啊,哪哪都完美,除去外貌落人口舌。不过先生风骨,能让世人抛去外貌,掩盖掉所有缺点。
凌云这小子,是在故意激他呢。
很快,屋门口甚至响起了咀嚼食物的声音,凌云的声音含糊道:“难怪都夸赞文人风骨如松挺拔,想必申先生保持这样消瘦的身材,节食功不可没啊。”
下一刻,屋门被人怒然打开。
申光一把夺去他手里晃着的酒瓶,“江湖小子。”
是夜正浓,两位皆有赤子之心之人坐于屋檐之上,对月谈心。
“我自诩是元齐是帝王手上一副好棋,算得上江河半壁,恍然间才知自己是当局者迷。死棋局势已定,等的就是江河落败,山川凋零。”申光仰头灌了口酒。
凌云看着他道:“申先生为何如此悲观,新朝建立不过二十余载。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还有,您啊还是少喝些。”
“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古今。”叹着,申光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你小子可知今日若是换了别人烦我——”
凌云迅速地打断:“您可打不过我。”
申光当即白了他一眼,“蝶面?你这江湖之称倒有意思,为何以面具示人?”
沉吟片刻,凌云勾唇道:“效仿兰陵如何?”
申光:“……”又翻了个白眼。
“怎么你如此激我,是打了当我那友人说客的主意?”
“与世魏侯无关,不过我的确是想劝你一劝。”凌云道:“你也许觉得像我这般行走江湖的,无法理解什么。可有人同我说过,申先生烈骨英魄,忠贤之臣,同我一样有颗赤子之心。我们都见过蛮夷交战,硝烟不断,百姓流离,是问申先生内心,真的甘心如此吗?”
“……自是不甘,可我不该再连累挚友。”申光叹了口气道。
凌云笑道:“既是挚友,就没有连累一说。若是让世魏侯听见了,大抵又要同你唠叨了。”
申光别有深意地看他,含笑道:“小子,你虽处处不当人,但今日还挺对我胃口。”
“不过啊官场不是江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申光甚至有些羡艳地叹道:“还是你们江湖少年逍遥自在,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想当年我也曾意气风发,满腔热忱,可我如今的下场又是什么?不比江湖,你们江湖中人,豪爽侠义,快意恩仇啊。”
二人相视一眼,默默低头碰了碰酒坛,浓夜月色下又是良久的沉默。
“小子,你说你有颗赤子之心,那你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我自少难合众,却不怯逾矩,如你所见,浪客剑心,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算是另种报国卫民之法。”
申光斜睨着他,猝然低笑起来:“好一个报国卫民,不过你这蝶面之号,在江湖上似乎争议颇多啊。”
初入江湖,只讲究快意恩仇。世间流传起那惯指剑封喉的无名少年郎,面带蝴蝶银具,单枪匹马如煞神而临,世人或是高谈论阔或是肆意诽谤起他的行径。
却无人知少年愤世嫉俗,哪怕踉跄千里,也绝不祈求瓦全。
“我只守初心,无须人渡我,旁人议论关我何事。”
“好啊好啊,少年郎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申光心中暗道,如今他竟是沦落至此,连一个少年郎的心境都比不过了,“不过你这等心性武艺,此番行法着实大材小用,其实你可有更好的选择,不妨——”
他忽然沉默下来,凌云好奇地追问道:“不妨什么?”
申光缓缓摇头,叹了口气,“罢了,如今世道难测,少年人胸中自有想法,我可不随意僭越。”
凌云顿时被浇了一盆凉水,闷闷嗤了声,低头打量着自己就要饮尽的酒瓶,心中划过一抹暗藏期待的心虚。
……
那晚过后,第二日申光便受旨入了宫。
秦已随来到里世的时候,只见这晨时天色格外暗沉,乌云蔽日,一派死寂之相。
找了许久凌云,都没见他的身影。
傍晚时分,申光死于宫中的消息在都城彻底散开。
那位申先生将国家兴亡视为己任,至死都不愿与光同尘。
他最后的直言相谏,甚至被扣上谋逆犯上之罪,内外忠臣一致反他,全副武装的士兵不动声色围下整个大殿。所幸勉强保下世魏侯,自己却心如死灰,曾经舌战群儒的文臣如今被割下了舌头,面对着破碎的、曾令他魂牵梦萦的都城,再说不出一句话,申先生于此拔剑自刎。
秦已随看向远处那繁华宫殿,喃喃道:“宁溘死以流亡兮,汝不忍为此态也。世俗尘埃,不保清白之身,下辈子别再入朝为官了,申先生。”
夜幕低垂,苍穹幽暗,一路静谧无声,夜风吹拂而过,停驻在申府门前。
事发突然,这府邸还未有人前来回收。大门漆黑紧闭,一块黑纹牌匾之上,申字醒目,纹路多有斑驳,在世的主人却从不曾在意过。
秦已随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藏在申府的凌云。
府里藏书楼有两层,翻翘而上的屋檐也自是两层,凌云躲在最上层屋檐下,檐角恰好挡住月亮,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若不是秦已随心细,许还真不能发现得了他。她费劲爬上来顶层阁楼,推开支摘窗,小心翼翼垮了出去。
听见脚步踩在瓦片上的异响,埋头的凌云警惕地望过去,只看见一道纤瘦的身影,然后冲他伸来的便是一只干净纤长、甚至有些近乎透明的手。
“阿觉,过来。”
凌云眼尾还泛着红,目光有些怔愣。
秦已随叹了口气,又道:“伸手给我。”
凌云乖乖伸手过去。
她用无奈的语气道:“牵紧了。”
凌云照做牵紧后,秦已随才安下心来坐到他身边。
“你这是在此处做什么?”
少年沉默了许久,道:“申先生死了,因为我。”
秦已随歪头道:“为何说是因为你?我以为你会怪我。”
“是因为我,若不是那天我去找他,劝他不要安于命运,他大概不会去抗争。”凌云扯了扯唇,唇带讥诮,“他的死是我间接造成的。”
申光的死,意料之外,如遭雷鸣,成为少年心头永远一道抹不去的伤疤。秦已随默了许久,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只轻抚他发间道:“摸摸头,我们阿觉吓不着。”
凌云突兀地开口:“为什么?”
他侧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世道究竟为何?这王朝凭什么,皇帝和文武百官又凭什么?”
秦已随收回手,别开眼:“皇权、朝政、封建统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不是你的江湖,有人做的选择被逼无奈你挽救不了,有的人就算是为一己私利旁人也无权置喙。”
少年蹙眉不解,心中仍是翻腾难忍。
“去参兵吧谢起觉。”秦已随道,“在家中时,你日日潜读,其实大多都是兵法医书吧?你早就有此想法了,瞒不过我的。”
少年脸色微变,不甘道:“那是江湖混迹不下去的后备之选。”
“……你真的希望我如此?”
“如果是你的话,我信。”秦已随道:“人这一生不能活得太乖太顺,有棱有角,不顾一切,挣扎反抗,拼尽性命,更有活着的生动。”
月光下,年轻女子只着素衣,让人恍然觉得她才是一只下一刻就要失手翩翩飞走的蝶。
“凌云,许久没看雪了,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看场雪。”
少年不语,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
一年后,自江遥城的家书一封封寄往或是南州或是境北。
烽火烧乱世,述白山点千将,一战成名,因而凌云将佩剑赋名述白。
不能许卿,那便许国吧。
山顶微光中有少年将军踏雪而来,他于飞雪中肆意舞剑,剑气搅起风,带着如同飞扬尘沙的飘雪。
凌云从不留恋尘世喧嚣,皇权朝势无心,他看明灯数盏,自诩一派清流。少年心中垒起的城墙坚不可摧。
自家中寄来的信,多以见信好为头,愿吾儿平安健康结尾。
其中独有一封,是秦已随给他留的,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来了。
故人见信,寥寥行字,她在信中亲切地唤他阿觉。
她道阿觉,凡人皆付汝之宏愿,而我只愿你横刀执剑,行如耸山,只盼来日便好。
春山解意,雪知吾心,我却怎么也绘不出我梦中绝好少年。
我只希望我的少年独立果敢又不失赤心烂漫。
无须怀疑,我笔下栩栩所愿皆予你。
……
读完信的最后一句,泪水砸下晕开墨黑的笔迹。
他总是妄图读懂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窥探不了她的心。
此间故事永不结尾,她希望他走一条最完美的路。可是没有什么比失去自我更可怕的了。
英雄的少年将军于元齐如同横空出世,鲜有人知他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蝶面剑客。
无人不赞少年英雄,六公主对凌云之心更是从未变过,人人皆传这驸马之位未来必属这谢姓少将。
凌云记着秦已随曾经留意的萧府四小姐。她的确有心想为阿娘证清,可惜还未出一年就死在了萧府人手里。在他暗自调查下,发现这其中似乎还有当朝太子的几番手笔,只因那姑娘僭越无意中挡了他的路。
与丹勒一战后,数多真相浮出水面。朝中执掌兵权的太尉,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株连九族,尽数抄斩。
凌云恍然赶去江遥城时为时已晚,收养他的谢氏夫妇是太尉远亲,为绝后患,满府斩杀。府中到最后竟是无一人说出谢起觉的身份。
亲人逝去,归家也无须有望,他所珍视的如今所剩无几,几经波折归来仍孑然为孤。
然此功,在谢将军史册记下一勋。
大火烧得谢府满目疮痍,熊熊火光印在少年瞳孔里,某一刻他像是突然生出某种意念,怀揣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他飞跑而出谢府大门。
于满街唏嘘的人群中穿梭,腰间佩剑上还未绣字的平安带飘扬不已。他望见了红衣蹁跹的年轻女子,模糊地几乎要看不清轮廓。
他抓住所剩无几的时间,不带迟疑地将人紧拥怀中,轻如羽毛的吻细细密密落在她眉心、鼻尖……
“秦已随,我喜欢你。”
“还有,我想你了。”
三月暮春回冷,江遥城最后一场雪终于来了。
秦已随睁开眼,看着面前的雪之景,心中人,弯起唇角。
她从始至终一直在看着他,欣慰他已成将才,得了名利权势,曾经的江湖朋友簇拥着他。少年其实早不孤单了。
生死只在此间,或许是凌云最好的结局。
恍然间,她又觉自己成一只自在的蝶,俯瞰此间,在她离去的地方火光弥漫,高城残缺通红,她预见将有场更盛大的雪降临。
此间依旧运转,而她将忘却一切,孑身释然地离去。
“阿觉,对不起……”
可惜,她终是失了约。
一声抱歉落下,那模糊的人影化作银光点点消散。少年姿势微变,瞳孔震颤。
街上百姓皆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来。
—
一年又一年过去。
江湖友人们时而齐聚一堂,感慨时运万千。暖融融的屋子里,少年们都已长大,话聊着聊着人就静了许多。
有人望向起身离席的凌云背影,叹道:“想当年与起觉兄相识时,他还是位惯自独行的蝶面剑客,只觉他虽有颗侠义之心,却不免也是个怪人。”
“你们都还记得啊,最初奇怪的是凌云总会在客栈开两间房,后来便越发吓人,时常能听见他自言自语,真像是在与人对话、接触……我等自是不信怪力乱神,只当凌云是病了。”
“如今……欸,他倒是没有以往的古怪之举了,就是变了不少。从前爱笑,如今不光不笑了,就连话也不爱说了。”
“放心吧,凌云没有变,还是我等认识的那个凌云。只是如今,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了。”
曾经的少年剑客,初入朝堂,不甘流俗,处处迫于权势。奈何长征善战,几连告捷,蛮夷交侵势危,帝王无奈,赐封号为元齐大将,杀敌安国,百姓称赞连连,如今俨然已成剑走偏锋立于云端的破晓将才。
只是曾夜以继日盼他平安归家的人都已不在。
那之后,少年请愿一生驻边关,守江山与民。
离去之路,凌云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又见心心念念渴求的家,依山傍水,水满坡塘,清景无限。爹娘满目慈爱,立于家门前,等他归来。
除亲人好友,还有心爱之人,当真是梦浑似昔日游,雪山之上,她不曾失约,一如从前般向他伸了手。
那一刻,此间漫天白蝶和风雪皆为她而舞。
……
于此间,有人以凌云之名祈愿,你我会在春日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