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秦已随时常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四的人生,被割裂成了两段。大起大落是常有的事,这才到了如今这一步。
无数个不明所以的瞬间,她会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还活着。于是乎便有了,淋一场她讨厌的大雨;狠心剪掉续了许久的长发;反复阅读深挖一段虐情文字直至感受到心脏抽痛的快感;又或者幻想出自己梦中的完美角色,教他成长,赋他情欲,最后亲手杀死他疼痛和恨仿佛有痕迹的,这能让人感受到存在的意义,以此取悦自己。
她明白自己短暂的一生走不完这世上所有的路,沿途所留下的痕迹,如同荒原上渐渐枯败的野草。但如果能进到自己理想的乌托邦,灵魂俯瞰众生,最后生息颓杞,像是自由的风,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齐绾从前总和她开玩笑说,你能平安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谁叫她爱做些出格的事儿,偏偏人还总那般风轻云淡,叫人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秦已随因为职业缘故,熬夜成了常态,齐绾时不时怒骂她,等老了一定死得很早。
秦已随想,她大概活不到老。自从家庭破碎后,能让她牵挂的东西少了。若是真有事让她想不通,那便喝酒,喝多了就全忘了。
自小被穷养长大的,没活过什么好日子。父亲温善却不逢时运,半生无能,母亲待她更是严苛,甚至将对父亲诸多不满施加到了她的身上。
秦已随母亲年轻时做过演艺梦,进圈不成还遇到困缚自己一生的人,她那时日日都要唏嘘一番。故而也少给秦已随什么好脸色看,在她的百般挑剔下,为秦已随择定了舞蹈演员的路。
初中起母亲为她报了芭蕾班,其实算算时候有些晚,那时的她被母亲要求两头兼顾。可秦已随不爱舞蹈,因为她怕疼,打心里是个懦弱的人吧。她想,自己大概注定和父亲一样无能。
到了高中,舞蹈团受邀参加一次大型的文艺汇演,表演节目是水上芭蕾。这对平衡力的把控要求更甚,秦已随并不是这方面的料,总是拖队伍的后腿。她还记得自己一次次掉进池水里,全身被泡到发僵,可耳边只有母亲句句紧逼的冷嘲热讽。
秦已随当时很想拉她一起下水,让她也尝尝落水的滋味。所以,最后一次,她落水时顺着水流重重沉入水底,放弃了呼吸,没有半分挣扎,恨不能在水底与世长眠。
计划失败,母亲没有亲自下水救她。反而是秦已随自己,因为这次落水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几日不醒。厌水便是由此而来,自那之后她看见水还是会下意识想到那个女人,生出冷漠的逆反情绪。
父亲总归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女儿的,夫妻俩为她大吵了一架,秦已随习以为常。
秦已随这生几乎没有感受过母爱,故而哪怕这次危及到了她的生命,母亲也坚决否决了父亲的想法。只退后了一步,让她退出此次的水上芭蕾汇演,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母亲的批判。
父亲创业失败,求职道路屡遭碰壁,最后屈身做了一位小学教师,母亲便继而生出了离婚的想法。高三那段时间,学习日夜紧张,秦已随已经极少再被母亲因为别的琐事烦扰了,就只记得那段日子她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夫妻二人开始了比以往更加凶的争吵。
喝酒这事,还是秦已随和母亲偷偷学来的,对她来说的确是种释放压力的极好方法,因为她酒量不好。
父亲本是个性格老实的极好人,却也不可避免地困陷在名为家庭的悲哀中,他总是一次次叹着气,眼中混沌无光,告诉自己的女儿说忍忍吧,委屈过了那便过了。
秦已随是穷养长大的,忍过的委屈早已不计其数。在高考志愿结束后,家里又争吵了一次,因为她偷偷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她背负了母亲的意愿,再也不愿困缚在她的牢笼下,想变成一只生命短暂的蝶,出逃远飞去往天地之间。
家庭的破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束缚她的人选择主动离开。一张去往国外的机票是压倒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母亲打算彻底离开,重新开始。
在她去往机场的路上,秦已随失足落水,险些就死了。
她还记得自己落足的光景,四周水光潋滟,常听的歌声婉转街头巷尾。
心脏复苏带来的震颤感,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自由的白蝶。在模糊的光晕里,越飞越远,直至看见一道亮着光的天门,无数只同她一样的白蝶急切地振翅飞向门后梦般的乌托邦。
那里是个全然不同的美丽世界,有隐秘的声音牵引着她不断前进。
似乎是谁在舞剑,那里天光大亮,朝阳灿烂,却惊现漫天飞舞的飘雪。剑刃划破长空,劈开涟漪,如同淬火的箭矢,隐约能听见花瓣飘落的声音。那人傲立山头,雪落眉眼,如同浸水寒玉,只叫人惊心动魄,震撼淋漓。
她毫无察觉,不由停落在那棵参天梅树下,方圆百里却无人,只余白雪融花,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
有人忽而出声。
“你来得太晚了。”
稚嫩的少年清音散在风里,漫山遍野都能听见。
秦已随猛然惊醒,抬头望向那棵梅花树,花瓣枝桠交错的微光处,可见一玄衣少年懒洋洋靠着,佩剑抱于怀间,飞扬的雪将翻飞衣袂润出梅花纹路。他叠着后脑,嘴角咬着朵梅花枝,神色冷怨地朝下瞥她一眼。
在秦已随愣神间,少年已经翻身落地,站于她面前。
高高束起的马尾一息间起落,他轻扯嘴角,梅花坠落,散漫地环胸看着她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少年模样潇洒俊朗,举手投足间还散着难掩的稚气,言语中透露出些许的不满,但更甚的是他见到秦已随那刻的心喜欢愉。
笔下唯一栩栩就如此诞生了。
“……不晚,我来得刚刚好。”秦已随眯眼笑笑,“让我算算你如今应当……”
少年淡淡抢答道:“十四。”
说着,秦已随撩起眼皮看着比十八岁的她还高了大半个头的少年:“……”这发育属正常吗?
她看向这群山四周,按耐不住好奇道:“你这次玩的是什么?”而后又将目光转回他身上,上下打量:“这幅模样还真是适合你。”
“这还得问你自己。”少年轻哼一声,用余光偷瞄她。
秦已随撑起下巴,思考片刻:“听你的语气,难不成是这十四年过得不好?”
“我语气哪里不好了?”少年啧声道,“我过得很好,虽是孤儿,但幼时就被一户人家收养,不曾吃苦。”
“收养?户主何姓?”
“姓谢。”
秦已随莫名心口咯噔了下。
少年继而道:“是一对无儿无女的平凡夫妻,勤劳心善,都是好人。我自然也跟着姓谢,但名字嘛……你从前与我说过的那句话,我记在心里,以凌云为名,他们也尊重我的意愿。”
“谢凌云。”秦已随念叨了一遍他的名字,摇摇头又道:“到了新的地方,你就该有新的名字。”
“你又想如何改?”少年问道。
“念起即觉,觉已不随,起觉如何?”
凌云默念了几遍她那句词,脸颊蓦地一热,别开脸,挥手不耐道:“随便你好了。”
秦已随未曾察觉少年的情绪,还乐在其中:“谢起觉,凌云作小字。当然了你如今不过十四,还是小凌云听着更加乖巧顺口。”
“你说谁小!”少年愠怒地提了提佩剑,“未来不久我便可离家,我于此间,剑客侠心,以凌云之志惩奸除恶保一国民生,你便等着刮目相看吧。”
秦已随若有所思,原来在此间,凌云成了闯荡江湖的少年剑客,这倒比印象中的更加意气风发些。
他很适合这里。
“那你呢?又是如何而来的?”凌云问道。
秦已随回过神,红衣蹁跹,衬得素容姣好,她悠悠道:“我啊,算是义无反顾地出走离家,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流浪。”
矗立山头的梅花树下,女子仰头望向少年时,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就好似已经注定了这场盛大的流浪要以此为起始了。
“你跟着我吧,秦已随。”少年突然出声,难得眉目柔和下来,对她道:“江湖剑客与流浪凡间的神女,共道而行,去赴你口中的人间第一流。”
神女……如此形容,还真是有够高看她。
就这样,松山高立,年轻女子与剑客少年,秦已随与凌云,在春日相遇了。梅花与雪合时宜地落了,泼墨执笔,春山解意。
这不是无法言说的梦,秦已随将此间唤作里世。
分明是全然陌生的世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却行进自如,那些不存在的记忆就如同刻在了骨子里般。
无人识她,无人可见她,除了同样原本不属于此间的凌云。
他真的将她带回了家。江遥城是北地较大的一处古都,不曾想收养凌云的也算一户大人家,谢老爷和谢夫人都为人亲和,待他这个养子如同己出,府上所有人敬他护他爱他。
凌云归来晚了,谢夫人在饭桌上关切地询问起此事,他耐心地解释是沉迷练剑,耽搁了时辰。
谢老爷沉默了许久,郑重开口道:“阿爹自知这府上留不住你,可你确实想好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你分明可安于府中,有更好的选择。”
“阿爹,凌云觉得,适合我的才当是最好的。”
“你自小便有主意,不过,你可想好了,未来你终归要安定下来,成家立业。”
凌云沉吟片刻,道:“成家立业并非所有男儿必做的选择。”
他忽而沉下眼眸,盯着黑沉沉的桌案,“凌云此生,不会娶妻生子。”
谢老爷谢夫人虽心有准备,却还是难忍大惊,面面相觑。
原本悠哉晃着腿,无所事事安坐在凌云身边的秦已随听到这里,止不住地动作一僵。
“凌云啊,你如今还小……万万不可说这种话。”谢夫人面色为难道。
“阿娘放心,我如今真的不小了,我在长大,会让阿娘放心。”凌云道,“阿爹阿娘这盘点心,我可否稍后带去房中?”
谢夫人面色缓和些,点点头:“去罢,你白日里练剑,晚上莫要读书太晚。”
晚上,秦已随跟着凌云回了他的屋子,她撑着脑袋坐于桌前,心中还耿耿于怀饭桌上凌云说的那句话。
但却是不好开口询问的。
“你将这点心带回来,莫不是有我的份?”她只好扯了个话题。
凌云将书放下,“你想吃便吃。”
秦已随笑笑,也不知在叹什么,自欺欺人般地将手伸向那盘点心,她根本触碰不到,何谈拿起放于口中。
她又默默地撑起脑袋,歪头看向认真读书的凌云,“你当真想好了,不入仕途不经商道,未来的日子可太难,谢家现成的好踏板你当真不想用?”
少年讥诮道:“安于现状有什么意思,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我想做的,好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四年了,不想再等了。”
秦已随叹了口气:“欸,看来你就是笃定了你阿爹阿娘疼你,但更尊重你,他们虽怕失去你,但终归会放你走的。”
凌云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窗口传来一阵咯咯声响,他放下书起身行去,推开窗,臂弯上飞扑上来一只白鸽。
凌云拆下白鸽脚腕上所绑的密条,一番阅读后,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让我猜猜,是又来活了,看你这表情大概是这次的赏银很高?”秦已随被他的情绪感染,笑眯眯地道。
凌云生来气性就颇高,不想安于府中,更不想亏欠了谢家对他的好,得亏练得了一身好本事,寻了赏金的差事,也算是为日后踏出家门提前做准备罢。
“你什么都知道,还问。”凌云将白鸽放回,关上窗,冷霜隔绝在外。
“那我不问了,想想明日要出门,我就得做做准备了,早些睡觉。”说着,秦已随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往那唯一的软榻上趟,趟完还眯了眯眼,伸手在自己跟前拍了拍,“谢夫人叮嘱过你,不要读书太晚,快,来睡罢。”
少年面上顿时一烧,绯红爬上耳背,他愠怒道:“你胡说什么!”
“日后都是要与我共道的人了,还在意这些。”秦已随狡黠一笑,调侃道:“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这可是你的床,况且你本就大可当我不存在。”
少年陡然安静下来。
秦已随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朝里,“我可不勉强,随你咯。”
身后翻阅书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比方才更低了些,秦已随在这样温馨舒适的气氛里很快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凌云合上书本,将密条收好,抬眼望了望远处桌上那盘一动未动的糕点,不自觉回想起适才自己余光捕捉到的画面。
他缓慢地起了身,迟疑不定走到了软榻旁,床榻上的女子俨然熟睡,大咧咧地平躺过来,手就搭在床沿上。
他鼓起勇气伸了手,小心翼翼挪动过去,半寸之距他顿了下,然后,触碰了个空。
指尖不受控制地一抖,微微蜷缩着,他慌忙收回自己的手,最后若无其事地跑去抱了一叠新的软铺过来,侧身枕睡在了床边。
可惜一夜无梦,秦已随想若是在梦中做梦那可真当是件奇妙事。翌日一早,她就跟着谢起觉出发了。
于城外竹林处翘首以待,她抱着一根粗竹,面上还泛着困意,声音清淡,“这雇主还真是奇怪,若是真心喜欢那程家小娘子,为何不早些有所行动,非要等佳人成人妻,真正失去了,才开始后悔。”
“是啊的确奇怪,可就是不知奇怪的究竟是这雇主,还是创造此间的人。”凌云抱剑懒洋洋瞥她一眼。
“……与我何干,我又不能顾全这世间所有琐碎之事。而且程小娘子本就是嫁错夫郎,两城联姻就是双方有利可图而为之,其中又有几分是真情。这顾家二少爷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程小娘子,可他真正图的到底什么?像看管犯人似的锁着自家新妇,也难怪人家要跑回娘家。这不好的归宿,天上的神不会眼拙心盲,总会叫人斩断这孽缘。”
至于这人嘛,秦已随故作崇拜地看向身旁少年。
凌云不稀得给她一个眼神,眸光一变,看向竹林深处行来的马车。
片刻后,竹林上空惊飞阵阵山鸟,马车外刀剑碰撞的刺耳声,使得车厢内的姑娘下意识颤抖着身子捂住耳朵,掀开帘子一角,结果看见的就是一个黑衣刺客喉咙被刺穿,死不瞑目瞪眼看向她。
程小娘子惊叫一声,然而随着她这一声,马车外所有声音都跟着停了下来。
小姑娘嗓子都叫哑了,总算消停了,还是不敢睁眼,只是忽然听见一道带着无奈的啧声。
马车被人从外推开,天光大亮,程小娘子心惊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面带蝴蝶银具的玄衣少年,半蹲在车厢口,眸光无语地盯着她。
“程小姐为何突然消停了?再多叫会儿,在下将程小姐带回程家的时候,刚好能蹭顿晚膳。”
程小娘子:“……”
少年重新跳下马车,再次上来时往车厢里丢进一个人,双眼紧闭,身子蜷缩。
程小娘子定睛一瞧,这是顾二?他不是在家吗?
“喂,醒醒。”凌云用剑鞘拍了拍顾二少爷的脸。
顾二陡然睁眼,急喘一口气,仿佛晕前收到了何惊吓。
“夫人”他看见程小娘子瞬间冷静了许多。
程小娘子怒,随手扔了一件包袱砸过去,“住口!谁是你夫人!混蛋!”
顾二正欲发作,被凌云一脚踩着背动弹不得,他转头看见一张诡异的银面具,“就是你将我绑来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畜生嘛,自然知道。”凌云讥嘲地勾唇。
“我是明安城城主最宠爱的孙子,我是顾家二少爷!”
“城主之孙,顾家二少。”凌云一字一顿道,“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程小娘子还不知所以,用带怯的警惕目光看向凌云,“你,你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将这畜生绑来,你可知这是在害我?”
“天地良心,收钱办事,我只做我该做的,除了保护你我才不会费劲做别的。这畜生可是你情郎替你绑来的!”
程小娘子一愣:“什么情郎啊!人家没有!”
她娇嗔地捂住脸,把凌云和顾二都看得一怔,顾二当即怒火中烧,挣扎起来,“你费尽心思逃出顾府原来就是会见情郎,你们程家对得起我吗?你今日若是不和我回去,后果如何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住口吧。”凌云脚下踩得更用力些,“外头都在传两城联姻是桩美事,你顾二更是因此得了好名声,无才无德的程小姐三世修来的福分才得来如意郎君,温文尔雅,宠妻无度。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才不是!他整日说爱我,在我耳边说无数哄骗的话,却连府门都不让我迈出一步,更不用提面见任何人,美名其曰要与我长相厮守,说只要出了府门就处处是危险,老老实实守在深院中,才不会遭人非议。若是我不听,他就给我下药,我恨不得杀了这个畜生。”
程小娘子怒归怒,还是不忘提醒凌云一句:“这位大侠,麻烦你骂他归骂他,不要牵连到我,小女子也并非真的无才无德,那都是世人目光浅薄”
“夫人,我是真的爱你,我是太害怕你离开我了你相信我!”
顾二不顾形象地往车厢里爬去。下意识的害怕叫程小娘子尖叫起来,拼命往角落里钻,偌大的车厢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凌云掏了掏耳朵,轻而易举地又将人拽了回来,重新按在脚下,“顾二少爷是真的深爱程小姐吗?已经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不如你我坦诚些,你究竟爱的是程小姐,还是程家,或者再具体些。”
“少侠你这是何意啊”程小娘子瞠目。
“程老爷久病在床已经传得两城皆知,两家联姻自然也是利大于弊,不过据我所知顾家这两年已经是外强中干,而程家掌事虽重病,却并未有中落之象,相反因为联姻两地商铺更加繁荣起来。而真正无才无德的顾二少爷,你看中的怕不是程小娘子,是程家的基业。程小娘子这样一个性格活泼的姑娘,整日被你锁于屋中,长久下来必郁结于心,再加上你总以爱她未名,哄骗她听你的话,吃你给的药,不出一年怕是就要香消玉殒。”
“但所幸程小姐倒也不笨,知道你想要孩子,你表面上尊重于她,终有一日等到她松了口,愿意与你同房,便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可等到的却是程小姐的出逃。”凌云哂道,“事实上,也不全然于此吧,放走程小姐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在归家的路途中死于山匪刀下,似乎更加合情理些。事后你再假惺惺地去到程家猫哭耗子,因为你知道程家独有一女,后继无人,而你这个孝顺的女婿便是最佳人选。”
凌云翻了个白眼,“诸举,愚蠢。”
“住口!”顾二凶猛地挣扎起来,“胡说八道,休要妄言!我怎么可能舍得杀害我嫡出的夫人!”
还未说完,程小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拿起包袱对着他的脑袋一下下狠狠砸着:“畜生!畜生!你居然抱着这种想法!”
“夫人莫要听奸人妄言,此人来路不明,身份可疑!”顾二艰难出声,“你我夫妻二人理当连心,为夫发誓日后定会痛改前非,不会再束缚于你。”
凌云懒洋洋接话道:“程小姐,可与他夫妻连心?”
程小姐累地跌坐一旁,无力地摇摇头,“才不是。”
“我也觉得,程小姐与此人不像夫妻,他可配不上你。”凌云稍稍弯身,对着顾二细细打量一番,嘲道:“外人都传这顾二少爷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所以究竟是哪个瞎了眼的在传,我瞧着分明牛鬼神蛇过之不及,丑陋。”
顾二安静下来:
身后传来一声噗嗤笑,凌云松了脚,也跟着微笑起来。
“丑陋,愚蠢,当真是滔天大罪。”
说着,他一掌将人打晕。
而后退去一旁,“世子殿下,您可以上前来了。”
有一白衣青年闻声款步而来,端的才真正是风姿翩翩,出尘不染,此人正是定居于明安城的裕亲王嫡出长子。
方才还蔫头耷脑的程小娘子,如同人死而复生一般,从马车上生生飞扑到那白衣青年身上,像只壁虎一样牢牢锁住,嚎啕大哭起来:“齐玉恒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啊,我差点就死了!”
莫名尴尬无处可钻的凌云:
齐玉恒无奈地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还同我置气吗?”
“不了不了,我不要嫁给别人,齐玉恒很想你。”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就算你无法将我迎娶为正妻,哪怕是妾,总之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她平时受惯了齐玉恒对她的温柔宠爱,此番真的闹大了,嫁去了顾府,还差点丢了性命,这狠狠让小姑娘长了一记性。
“世子殿下,前来刺杀的人我已经替您留了活口,和顾二一起作为罪证带去程府便可。”凌云抱起臂道,“殿下莫怪在下多嘴一句,您是世子大多时候虽身不由己,可您也总得去争取一番再去定夺,否则今日您也不会找我了。”
“本王在此多谢了。由于身份不便,本王不好亲自出手,今日麻烦了阁下,倒是不曾想阁下竟如此年轻,可否留个名讳?少年英才,本王乐意交之为友。”
凌云不假思索地回:“不必了,天地一浮萍,潇洒自在惯了,不喜结交。”
“如此那本王也不勉强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相信殿下和程小姐已心中有数,在下告辞。”
收了佣金,凌云自然潇潇洒洒地离去,身后还传来齐玉恒安慰程小娘子的声音。
“好了好了,别哭了,本王不会让你为妾,绝不会的。”
江遥城程府。
下人慌慌张张地进屋通报:“老爷,大小姐回来了!据说是从顾府出逃,那顾二少爷差点害死我们家小姐啊!”
长久卧身在床的程老爷闻言,垂死病中惊坐起:“什么?!竟有此事?该死的畜生!快!扶我前去!”
“老爷,还有件事。”下人目光复杂,“齐玉恒齐世子,也一同过来了我们家小姐是挂他身上进的家门。”
程老爷:?
日升灿烂,少年徜徉大道,慢悠悠侧目地道:“你确定此举为对?”
“世间烦扰人心的事太多,不可能事事都做到万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秦已随道,“放心吧,齐玉恒对程小娘子的爱不比顾二少,只不过顾二的的确确是用错了爱人的方式,他不适合程小娘子。”
少年皱眉:“齐玉恒那样工于心计的危险人物就适合了?程小娘子嫁去裕亲王府,难道会比在顾府舒服?”
“一介商贾之女,她能嫁进王府自是不易,但此次联姻也不是白白这么一闹,就像你说的程小娘子不笨,而齐玉恒也不会让她在府中如履薄冰。”
到此,也只能释然。
心中虽难解,但让凌云舒爽的是在归城途中,劫下了一批山匪,得了匪银,皆大欢喜,令人瞬间开怀。
秦已随在他身后,追着他的身影感慨,少年人就是这般快意恩仇,情绪不遮不掩,爱憎都写在脸上。
不出她所料的,凌云在十五岁时便真正踏出了家门。
江湖是非风雪,少年持剑逐天涯,路途嶙峋,见世间诸多爱恨恩怨,他不渡世人悲悯,贼寇凡视其配剑者皆封喉落血。
有孤雁寻北,醺日灼天,几缕霞红穿过冬叶的缝隙,落入少年闪着眸光的瞳孔里。
他重新在雪里舞起了剑,心绪不明,故而剑芒凌厉尖锐,一寸寸乱了雪的影。
可秦已随一抬头,细细凝眸望去时,又只见少年眸中干净明亮,眼尾泛着隐隐潮红。她莫名被惹得喉中滚烫,情不自禁就站去了他面前。
许是怕伤着她,凌云一言不发将剑别去身后,二人静静对视着,仿佛度过了整个世纪般的漫长。
“想家了吗?”她细语地问道。
“才没有。”他嘴上反驳,却将情绪都写在脸上,“我只是觉得这世上的爱恨纠纷太多,太多让我难以置信的事。脚下的土地,每一步都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美好。”
是啊,脚下的每一寸山河,走来无一不是沉重的。
“可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不是吗?”秦已随道,“这说明你的出发是对的。”
少年微微一怔,继而将剑回鞘抱于臂剑,轻哼道:“这我自然明白。”
秦已随无言失笑起来,她总爱这样百无聊赖地看他神色认真地练剑,吹过少年的风那般惊鸿。哪怕是一剑封喉于敌人,自剑刃处滴落在雪地里的红,也那样鲜亮张狂。
美好真实得不像梦。
她忽然眼眶一热,鬼使神差地上前,踮起脚尖,在那漂亮的银蝶面具上落下唇,如蜻蜓点水,款款立于心尖。
少年瞠目,怔住。
——你生性多疑,不愿于江湖中结友,那你相信我吗?
——信。
——既然信我,那便不要再孤单一人,谢起觉,下次见的时候,交些朋友吧。
……
秦已随睁开眼,看见了伏在医院病床旁的秦垣。
还真是一个极其逼真美好的梦。
指尖微动,秦垣猝然惊醒,将秦已随的手握紧。方年过四十的脸却好似苍老了数十岁,面色比病床上初醒的病人还难看。他对秦已随哑着声儿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害怕。”
“随随啊,不用害怕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