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夜半,照例在狗窝安睡的凌云,听到了主屋内养父养母的对话。
“早就跟你说了那个野孩子不太对劲,你非要把他带回来!”
“你看看吧,他就是有两幅面孔,我们平日里不在的时候,不知道他是怎么变着法的欺负我们阳阳,甚至连吃人那种话都能说出来!”
“早就让你不要贪,现在是一刻都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以为你能教育好那个野孩子吗?”
养母带着哭腔说了一连串的话,养父沉默许久,才道:
“他不过是个孩子。”
—
自从暖阳知道阿爹那般惩罚过凌云之后,往日那般娇蛮和底气逐渐回来。每每凌云给他送药时,他总会用自得的眼神望向他,而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
凌云总是面无情绪地受着,这让暖阳十分不爽。
他夺过药碗,喝下一大口苦药,皱巴着脸,正打算报复性地吐凌云一身。
一只手精准钳住他的下颚扬起,他被迫吞下了所有的草药。
凌云松开他退后一步,暖阳当即捂住唇咳嗽不止,脸色涨得通红。
如果仅仅只是被呛到而咳嗽,那他一定会忍着这短暂不适,将这个没教养的养子恶狠狠惩罚一通,可暖阳在剧烈的咳嗽还未停止时,他便感到腹痛不止。
手中端着的药碗砸碎在地面上,暖阳怔怔地望了眼,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他瞠目着伸手,试图抓住凌云,却被双冷眼瞧着一个侧身躲开。
他扑了个空,从床上跌落下来。
“阿娘!救救我!阿娘——”
不出意外,只会喊阿爹阿娘的落魄娇少爷又开始了。不过他眼中的的确确闪烁着,自己许久不曾见到的畏惧眸色。
凌云懂事地退侧到一旁,很快养母便闻声赶来,见状惊呼一声,上前将暖阳扶起,口中关切地询问着情况。
腹痛愈加剧烈,暖阳结巴抽泣着,“药有问题阿娘,我好痛是他,肯定是他!”
养母顺着儿子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对上凌云那双受了惊吓的漂亮眼眸,他胸口不定地起伏着,无措又紧张地蜷缩着双手。
养母咬咬牙关,还是开口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夫人我没有。”凌云呼吸发紧地摇摇头,在养母扭头安抚儿子的瞬间,神情变了一变,他真挚地开口道:“凌云只是个孩子,只该一心顺从夫人的心愿,照顾好哥哥。”
“”
等到养父回到家中时,知晓了所有事情,请来了看病的大夫。
而意料之内的,凌云再次被养父带到了院中,熟悉的水缸,他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呜咽,顺着养父手下分寸极好的力道,整个人从缸沿而下,淹没进了水中。
像是浸入寒冰,养父一声声的质问瞬间湮散。缸中的水并不清澈,因为他的轰然来访,四面八方的浑白被搅得如同乱舞飘雪。
凌云没再挣扎,因为他知道这次养父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缸中的水似乎比上次更凉了些。
他浸在水中,仰头还能隐约望见方寸间被乌云遮蔽的玉轮,冬花暗香浮动跨越他夜夜梦境,真实吞吐在他鼻息之间。
他心头震撼,四周这飘飘洒洒的浑白便化作泷郡街巷的灯火万盏,人世间最平凡的尘世喧嚣,他指尖触碰后散了又散。
养父亲手将他的梦境碾碎,又亲手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听不清养父说了些什么,就见他自顾自走远,方向是暖阳点着灯的屋子。
凌云浑身湿透跪坐在缸旁,清瘦深描的肢体轮廓隐在夜里发抖,胸腔贪婪地起伏,索取着寒日冷气。
他将被弄散的黑发重新规整地束起,额角的碎发下,是一双被水浸得动魄的眉眼。
“令郎已无碍,适才的腹痛不过是吃坏了肚子,这几日还请替他备些清淡的吃食。”里头大夫如此而言。
自知回不去屋内,凌云蜷缩在角落,静静等着养父送走大夫之后,将一天里最后微薄的精力重新放到他身上。
“阿爹。”他仰起头说了第一句话。
养父深深看了他一眼,将他牵起。
手背被温热覆盖,凌云唇角弯了弯,继续道:“暖阳会好起来吗?”
“会的。”养父答。
“那到时候我就是暖阳最好的朋友。”
养父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就像阿爹和那个矮伯伯一样吗?”
养父脚步顿住,低头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实在是乖巧平静得过分。
“是。”
—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落了水的原因,养父将凌云送到屋中就寝,被褥比平日里暖和了百倍。
他紧紧畏缩在被褥中,体温正在一点点回升。
今晚院子里的黑狗狂躁地叫了个没完,幸好暖阳早已喝下药进入了深度睡眠。
他向来羡慕暖阳这点,独自一人入睡太过艰难,他能抱着的只有自己。
耳朵里减弱的犬吠声突然停了,停得悄无声息,知觉敏锐的凌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院子里重而沉稳的脚步声是朝着这边过来的,他重新闭上眼。
门被缓慢打开,他几乎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如果不是自己被包裹着突然抱起,那么他一定会以为这家闹鬼了。
夜色昏昧,路径难辨,墨空杳无星月。
男人熟悉又陌生的灼热体温将他全然包裹,他几乎只听得见自己平静到离奇的心跳声。
凌云近乎舒适畅然地倒吸一口凉气,不动声色作出一个贴合的依偎姿态。
他闭上眼,享受着这份奇异的温暖,同时脑海里回放着前些日子,养父同那个陌生男人的交谈。
“这次的货我保证是质量最好的,您一定可以靠他赚取万贯银钱。”
“我了解令郎的情况,也知道你急需银钱,可你也同样了解我的情况,我要的那一定是最好的,反之留不下来的都已经死了,官府那边盯得我也紧,你知道糊弄我的下场”
“请您相信我,等过几日一定让您满意。”
“”
养父走着走着,在什么地方忽然停下,凌云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耳边响起真真切切的低哑谈话声。
“我就说,他不过是个孩子,能怎么样。”
“”
“我回屋看看暖阳。”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女人称呼自己的儿子为暖阳。
他忽然想起女人睡前经常于床头为自己儿子轻柔地哼唱童谣,不过现在已经是夜半了吧。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可真让人欣慰,他想。
对话终止后,他又开始了自己颠簸的“归程”。
不过这种颠簸似乎让他极为享受,短暂的一梦入睡醒来连唇角都安详地弯起。
“我保证这次的孩子不同以往,会让您满意但我院子里这条狗,它毕竟守了我们家六七年,能不能”
“孩子和狗,一口价,一个不能少。否则,我不会收,你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可怜的养父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惦念了他院子里的这条狗很久了。
原本那条黑狗体格尚好,身材高瘦,但就在上次男人去到他院子里谈话时,无意中欣喜地发现那条黑狗短短时日竟然壮实了不少,这抠搜的一家什么时候也会改善狗的膳食了。
总而言之,狗和人他都要,男人不容置喙道。
将凌云包裹到近乎窒息的被褥陡然一松,他重重地掉在地上。
因为上一秒,养父无声默认了他与男人的交易,结果转头便看见令他窒息的一幕——他怀中的被褥不知何时被撕咬开一个裂口,里面露出一双漆沉散淡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是养父第一次被这个养子吓出惊畏的情绪,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只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包括灵魂都深深被穿透。
他为了儿子做了太多这样的事了,已经是个不需要为自己做心理纾解的老手了。
他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一同松手掉落在地上的,还有养父带来的那只黑狗。凌云揉了揉困倦的眼,看着它无措地在原地挣扎悲鸣,似乎也是预料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那个陌生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下,上下打量,脸上逐渐露出笑容。
“这个骨架的确是个好苗子,可惜,就是肉少了些。”男人自顾自道,“不过,也没有太大影响,好养活。”
男人一只眼上带着面罩,是个独眼。
凌云眨眨眼,微薄的记忆让他难得想起了这个男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乖。”小凌云往前爬了几分,伸手安抚着黑狗,忽而抬头,对着养父乖巧道:“阿爹。”
男人皱了皱眉,避瘟疫似的眼神,毫不犹豫扭头就走,并且再也没有回头过。
小凌云就这么远远瞧着,眼睫缓慢地眨动着,手上抚摸的动作不停,而那个独眼甚至开玩笑地对他道:“他走了,以后我才是你阿爹,懂了吗?”
“不。”凌云认真地反驳他,起身抱起那只黑狗,想追上曾是他养父的男人过去,但下场就是被独眼轻而易举地拎住。
“你们是我花钱买来的,不能跑哦。”
独眼说着,正打算把这一人一狗重新收入囊中,电光火石间,一股反超他本身的力道将他的桎梏彻底松脱。
“呦还挺刺儿,老子的眼光果然没差,就是还差了些受驯的劲儿。”小凌云如此轻易地挣脱了他的掌控,独眼不怒反笑,那双贼兮兮的眼睛紧锁着什么,似乎看的不是小凌云,而是赚得盆满钵满的银钱。
因为方才的动作缘故,手里的狗同样挣脱凌云的束缚,在屋子里惊狂地乱窜着。
凌云目光警惕地注视着独眼的一举一动,放缓精细到他每一个攻击或是防守的动作、脸上细微的神情。
不够,还不够慢。
独眼是以玩笑不屑的态度,像陪同一个孩童嬉戏般与他周旋。
凌云察觉出了独眼的姿态,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难得不悦地皱了皱眉,凌云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独眼的破绽,攻破了他的防守。就在凌云一脚就要踏出屋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独眼骂骂咧咧的叫喊声。
他大步而来,扬起屋内顺手的木棍,对着小凌云的脑袋重重砸了下去。
小凌云身子清瘦,倒地之时甚至没有什么声响,眼前视线恍惚了几秒,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袭来。
“学不乖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唉。”独眼颠了颠手里的木棍,自顾自地嗤道。
独眼背后响起急促的犬吠,一回头那只黑狗正对他作出挑衅的对峙姿态。
被独眼咒骂了声,它再次沿着屋内两角乱窜起来,此举很快惹燥了独眼。
然而步伐刚跨出一下,身后便响起屋门被撞开的声音。
独眼怔了下,盯着着小凌云跌跌撞撞奔跑的背影,盯着盯着笑出声来。
这都还没晕呢?
犬吠停了,它眸光浅碎不知在望向何处。
只余独眼在空寂的屋内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孩子,能掀起多大风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