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而暖阳却未曾将他辨认出来。
凌云唇角弯起一瞬。
他明明记得,当时的暖阳还是个富裕人家的孩子,吃穿不愁无忧无虑,却不曾想遭了这样的大劫,沦落至此。
凌云轻飘飘地扫了眼四周破旧的石屋。
夫妻俩莫名地因为他的眼神,神经紧绷了几刻,二人面面相觑思虑间,又听凌云温柔冷静地开口:“可以吗?”
男人霎时眉开眼笑,“当然。”
“暖阳,等你身体好起来,就能和以前一样,会有像样的伙伴会有好的生活,在此之前,安心养好身体,让凌云陪着照顾你,可好?”
暖阳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又神色复杂地打量一番眼前乖巧俊美的男孩。
他叫凌云,在泷郡可从未听过,父亲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
“照顾好暖阳,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期望。”
将他捡回来的男人,正式成了他的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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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晚膳,凌云获得了一个同白日巷子里时,冒着热气的大白包子。
他迅速学会了细嚼慢咽任何食物,因为这样似乎会饿得更慢些。
他没有独属自己安睡的居所,养父让他铺地而眠睡在暖阳的屋内,二来也方便他行使照顾之职。
暖阳每日的晚膳是这个家中最为丰盛的,可他一想到自己睡前要喝下苦辣喉咙的草药,任何东西摆在他面前都食之无味。
凌云一个包子啃了大半个小时,目睹着这个充斥异味的屋子内发生的一切。
他端来养母熬的药,想给暖阳喂下。
因为对凌云的警惕,暖阳刚开始还乖乖吃药,但喉咙里刚顺下一口苦药,凌云因此欣慰地弯起唇角时,他当即推开药碗大吼。
“苦死了,我不要喝!阿娘!”
养母闻声急匆匆地进了屋内,第一件事是夺过凌云手里的药碗坐到床边。
暖阳仍然暴躁着抗拒。
养母斜了凌云一眼,将药碗重新塞回他手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糖,嘴里说着低哄的软语,一边动作习以为常地拆开糖纸包装,将一颗甜腻的糖塞进暖阳的嘴里。
凌云干巴巴站着,脚指头在布鞋里蜷缩,口中不知不觉分泌出唾液。
女人的两幅面孔,可真善变啊,他想。
暖阳生了病,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差,阴晴不定。只是睡前那一会,便冲养母发了几大通脾气,又哭又闹,养母不忍的同时也生出浓浓的心累。
“夫人,我来陪着暖阳。”凌云依旧面无表情,却主动上前道。
养母抹抹眼泪,离开了屋子。
“你站着做什么?”暖阳靠在床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我的药还没喝完?”
凌云应声上前喂药,有了甜腻的糖,苦涩的药变得容易入口了些。
药顺利喝完,暖阳抬手擦了下唇,“这个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你是养子,又或者只是阿爹为我找来的一个玩伴。”
凌云再次装起了哑巴,一声不吭,露出怪异的笑容。
暖阳不适地看他一眼,默默地缩回了被子里。
养父家院子里有条狗,经常在夜半犬吠不止。
暖阳总是被吵醒,忍着烦躁使唤凌云,“喂,去让院子里的狗安静点,我睡不着!”
凌云秒起身,像根直崩崩的桩一样,不恼不怨地听从他的吩咐走去院子里。
暖阳被他这番毫不犹豫的动作吓了一跳。
后来,院子里的狗果然不叫了,他安详舒适地睡了一整夜,没曾想到天亮凌云都还没回来。
其实那只狗夜夜都叫,他不过只是想随口为难下这个家伙,却没想到他如此当真,难不成是在狗窝那守了一整夜吗?
可真是个疯子。
凌云的确是个疯子,却也没傻到替他守一整夜的狗。
他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狭窄的狗窝比暖阳那个潮湿阴冷的屋子暖和太多。
后来,他总在夜半溜去狗窝,和那条大黑狗甚至熟络起来,经常与它夜夜相拥而眠。
有了凌云的存在,养父养母明显轻松了许多,这个小旧院子里的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好。暖阳似乎已经适应了他的存在,使唤他愈加肆无忌惮。
但凌云取悦这一家三口得到的永远都是一个还算干净的包子,包身有时变得干涩冷硬,让人难以下咽。
其实来到这个家的第二日,他就该离开了。
凌云坐在冷屋的桌案前这样想。他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了眼床上正酣然入睡的暖阳,这小子睡了一下午了。
算算时间,养母就要把晚膳送过来了。
凌云打了个犯困的哈欠,起身去了院子里喂那条身子瘦长的大黑狗。
养母将营养丰盛的晚膳送到暖阳屋内,顺手将他叫醒吃饭。
“我不吃!我要睡觉!”暖阳捂住眼睛憋闷地大喊。
养母习以为常,熟练地将吃食放去了桌案上,继续回院子做活儿。
被养母这么一吵醒,暖阳入睡地极为艰难,迷迷糊糊中听见屋内有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用想一定又是阿娘。
他烦躁地哼叫了一声,用被子死死捂住脸。那聒噪之声停了一刻,又视若无睹地再次响起。
暖阳马上就要适应屋内的杂音睡着了,那收拾翻找的声音忽然又变了。
他皱起眉,隐隐约约觉得那似乎是谁在咀嚼吃食。
这下再也忍受不了了,暖阳酝酿好暴躁的情绪,遽然直立起半身。
侧眸,和桌案前的凌云对上视线。
暖阳怔住。
凌云在吃阿娘给他准备的晚膳,他吃得毫无顾忌,速度快到狼吞虎咽。
那一瞬间,让他想到了什么。
山野密林里凶恶狂躁的野兽,因狩猎被击发兽性后享受猎物的畅快。
凌云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却没停,唇角沾了两颗白色的米粒,他用舌尖轻勾去,目光紧紧聚焦在暖阳身上。
有时候改变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暖阳在害怕他。
“夫人出门未归。”凌云冲他僵笑道:“我饿了。”
暖阳缓了一阵,清醒过来,壮着胆子吼道:“谁让你吃我的东西了!这是我的!给我端过来!”
凌云低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他只吃了一块的糖糕,这是养母每日都为暖阳必备的糕点。
乖巧地将自己的剩饭剩菜端过去,果然暖阳脸色更难看了。
他怒道:“这是我的吃食!你不准吃!”
“可是……”
凌云张着唇,低喃着剩下的话。
暖阳当即瞠目结舌,瞳孔里骤闪而过狐疑、迷茫和惊惧。
……
等到养母急匆匆赶回来时,看见今天为暖阳送来的晚膳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当即迟疑了下,又看见床头凌云正端药一勺勺喂着暖阳。
自家儿子今日倒是格外乖巧。
“夫人。”凌云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
养母的注意力被拉回到他身上,这个被自己夫君捡回来的养子,似乎从未真正把自己当作养子来要求。对她更是一口一个夫人称呼,这让从前贵门出身的她十分乐意听之。
到床边塞给暖阳几颗新品的糖果,照例说了几句夸奖的话,养母就将食盘端走,离开了屋子。
在那之后,凌云的食膳变得比从前丰盛了些,甚至连在暖阳屋内的地铺都给他多加了一条棉垫。
然后某一天,他藏在主屋内的门后,听见了养父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对话。
听着他们谈话的字句,凌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沉平静。透过狭窄的门缝,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半张脸,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聊完后男人离开,养父将人送出门时,凌云看见他在门前定了片刻,这让自己生出一种,二人隔着门缝在对视的错觉。
凌云莫名勾唇哑笑起来,下一秒养父就若无其事地将主屋的门从外面关上。
……
凌云和养父的交流从他来到这个家之后就甚少,近来却因为一件事让他第一次受到养父的惩罚。
因为他藏了养母塞给暖阳的糖果,而暖阳也借机说出了那日凌云私自吃他晚膳之事。
暖阳哭着抱住自己的阿娘,抽泣道:“阿娘,凌云说……说,他要是没饭吃,就要把我吃了!”
养母愣了下,意味不明地侧头扫了眼站姿乖巧的凌云,继而安慰暖阳:“不会的不会的,凌云是在逗你玩儿呢阳阳。”
静谧无声的冬夜,外面又飘飘扬扬下起了薄雪。院子里养母时常用来洗衣的那顶缸中,盛满的水表层结了一层碎冰。
养父第一次如此暴怒地将他带到了院子里呵斥。
凌云上半身被闷进冷缸中时,冰层被搅碎融化,刺骨寒凉的窒息感让他无比痛苦地挣扎起来。
养父死死按着他的脑袋浸在水中,口中愤怒警告的话不停。
可凌云一个字都不曾听进去,周身止不住地颤抖,水下瘦弱苍白的面孔被至寒重压挤涌得扭曲变形。
他唇微翕动着,口中血腥气顿时蔓延开来,咸腥冰凉的水是让他觉着自己临死亡最近的一次。
原本抓着缸壁挣扎的手突然松缓下来,重重砸落进缸中。
养父见状迅速将松开对他的桎梏。
凌云在水中睁眼,手重新扶稳缸沿,利落起身而后落地。
他半身湿透,胸膛不定起伏,断断续续喘息着,失了所有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喉腔里是发散不去的血腥味。
眼睫重重颤着抬起,他和陡然哑声的养父对视着,不甚在意地擦去了脸上残存的水珠。
“凌云不会再犯了。”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