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在门内,不知其乱
中央阁楼。
陆山河正在推演局势的变化,曾叔远走了进来,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
陆山河头也不抬的说道:“别碰我茶叶了,就剩下那么点儿了。”
曾叔远的手刚好搭在茶叶罐子上,闻言只得悻悻然收回手,讪笑着搓手道:“老陆啊,那个下一场战事我能出剑不?”
陆山河走到沙盘的另外一边,指了指了河流所在的上游问道:“你说要是在上游八百里施毒,蛮神王朝有无应对之法?”
曾叔远猛然抬头,他诧异的看向陆山河问道:“陆山河,如此作为是否过于……残忍了?”
据他所知,这种大规模战事,虽然排兵布阵各有算计,都是基于各自战力之上的,还没有出现过对敌人施以毒杀。
陆山河点头道:“之前我也这么想,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据守城头而已,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为什么?”曾叔远不解的问道,陆山河以前遇到战事从没用过什么令人不齿的手段。
陆山河只是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如今国师有另外的谋划,而自己的这边的战力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第八场战事将会格外惨烈,而且敌方能源源不断从后方调军来此,可己方只能依靠战略来取胜了。
曾叔远喟叹道:“这场战事难道连你都没有把握吗?”
陆山河苦笑不已,他指了指沙盘上的战场:“其实这场战事,若只是之前那些战力,不是没得打,是很有的打,可现在嘛……”
陆山河没有继续言语,曾叔远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问道:“其实之前我就很好奇,为何没有援兵前来,只是不好问什么,既然事到临头,我也就懒得问了。”
他起身走到沙盘边上,双手搭在沙盘边沿上,看向陆山河,严肃的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陆山河笑道:“劳烦曾先生给墨笙那小子护道一段时间了。”
曾叔远看着陆山河不似作伪的模样,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小子哪里需要护道,这半月来他就是在城头晃荡,什么事儿都没有啊?”
陆山河没有回答他,继续推演局势,脸色越发凝重。
曾叔远离开了阁楼,看了看远处坐在城头上与一个将领喝酒的银发少年,嘴角抽了抽,真是个大爷啊。
原来,这些天墨笙没有做任何事,除了在城头上练拳打坐之外,就只是找那些修士与将领喝酒聊天了,似乎根本就没有做事的打算,他是真想不通,为何陆山河那家伙要自己来为少年护道。
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嘛。
墨笙身旁是重骑军的一名将领,苏昆,此时好像喝的有些高了,枕着双手躺在城墙上,双脚悬空,醉眼朦胧的说道:“当年啊,我们还跟着战王在南疆杀妖呢,你是不知道,我跟几个兄弟手持长矛,在妖族大军中来回冲杀,重骑营一共三千甲士,傻瓜切菜似的。”
“大秦铁骑,不是靠别人吹出来的,那是我们一次次杀出来的,每一次大战,凡有大秦铁骑处,管你神魔仙鬼妖,都得给老子退避。”
可苏昆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呢喃着:“是啊,全都得退避,可又有谁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呢?”
“我们当初三千甲士,活下来的你知道有多少吗?”苏坤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一个而已,就只剩下一个了,就是现在的我了。”
墨笙只是静静的听着,没有开口安慰,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以往在书上看到那些战事,执笔者总是写的荡气回肠,却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战场的悲壮,那些死去的人往往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就那么一笔带过。
墨笙喝了一口酒,晃悠着双腿,轻声问道:“要是有一天,仗打完了,苏将军打算做什么?”
苏昆嘿嘿笑道,抹了一把脸:“要是哪天不用打仗了,老子就回老家种地去,要是能娶个婆娘就很好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教小娃子们一点拳脚,跟他们讲讲老子的光辉岁月,羡慕死那些小崽子。”
墨笙低语道:“这样啊!”
他将空酒壶丢下城头,与苏昆告辞离去。
墨笙回到甲子楼,在案桌上窸窸窣窣的写着一些什么,这半旬以来,无一日不是如此。
秦骁、卢月、林悠然被他叫出去玩儿了。
此刻三人正在云纹楼喝酒,三个人完全就是无所事事的模样,似乎根本就没有为接下来的大战而忧心的模样。
秦骁抹着嘴,盯着走上楼的一个妇人,时不时还伸手比划着,看得林悠然直翻白眼,也就是他们习惯了秦骁这幅模样,要不然都以为是谁家的浪荡子没关住。
秦骁可没在意两人的目光,而是直接跟着刚才那妇人往楼上走去,这一幕看得卢月与林悠然有些发懵,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稍有疑惑,却没有阻止,而是快步跟上。
林悠然沉声问道:“秦骁,你知道什么?”
“上去一探便知。”走上楼梯,脱离众多酒客的视线后,秦骁的面色顿时就冷了下来,声线也随之透着丝丝森寒之气。
三人的脚步很轻,穿过廊道,走向观景台处,几人若无其事的坐在靠边的一处。
卢月眼神也有些愤怒,他低语道:“那妇人身边的人是泉河商会的管事,稍远一些的是青山一脉管事。”
林悠然点点头:“而那妇人,是宗家的嫡长女。”
秦骁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远处的三人,沉声道:“这些天来,墨笙那小子让我们吃喝玩乐,其实就只是在办一件事而已,查探城中物资。”
他指了指街面,说道:“你们没发现,这些天大街小巷的物资供应已经少了三成吗?好些商铺摊贩都关门了。”
林悠然说道:“发现了呀,只是没往深处去想。”
秦骁颔首,“因为,这种情况不算罕见,可你们想过大军物资的供应吗?”
卢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大军物资供应三成来自朝廷,户部负责调遣,而剩下的就是由商会和那些大族宗门供应了,可眼下,青崖关这边兵部并未派遣援兵,所以商会与大族宗门便要权衡利弊了。”
秦骁挠了挠头,骂道:“娘的,还是修为低了,不然就能知道这三人是什么心眼儿了。”
林悠然手扶栏杆,目眺北方,他说道:“无非就是两种情况,减少物资供应或者直接断绝供应,以此来减少他们的损失,其实无可厚非,商家办事儿,无非是一个利字当头。”
秦骁接着他的话说道:“那么第二种就是提高价钱了,以此来发一笔横财,而后便直接断绝供应。”
“看来这场战事不仅仅是外在的虎视眈眈,更可怕的便是后方人心不稳啊。”卢月喟叹道,使劲儿用袖子摩挲着栏杆。
物资一旦减少,那么青崖关这场战事就算是输了一半,三人一时间有些恐惧,当物资被截断,那么青崖关告破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林悠然转头看向秦骁,问道:“这件事墨笙那边是否早就有想法了,才会让我们来这边查探情况?”
秦骁笑了笑,挥手道:“收工吧!”
他心中则是对那城头上的墨笙佩服不已,那家伙整天窝在城头上,居然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墨笙与他说过,若那商家之人与大族宗门不碰面,那么说明还不是很棘手,一旦几方选择碰面,那么就说明这几方已经在考虑后路了,无非就是想着既能捞取好处,还能安然脱离这场战事。
秦骁曾问过墨笙,说那些人就担心与边军交恶吗?墨笙那时候只是冷笑着说,这些人想的不过是利益而已,交恶与否他们倒是不怎么担心,只要不去触及朝廷底线,就不会有太大麻烦。
墨笙坐在案桌后面,看着脸色凝重的三人,笑问道:“怎么?看来是差不离了?”
秦骁摊手摇头,无奈道:“他们若真是断了物资供应,可就麻烦了。”
墨笙拿出三份谍报,指了指中间那份:“宗家,听说如今在大秦仙朝境内挺横的。”
宗家,位于大秦仙朝北方葵阳州,一家独占一城,占据的还是一处最适宜修行之地,那里的天地灵气十分浓郁,如今这些年宗家大有成为大秦仙朝第一大族的趋势。
这种大族又与那些有人在朝为官的凡俗大族不一样,这种家族中都有强横修士坐镇,把自己当成了山上人。与此同时,又与山下王朝做坐着生意,笼络世间钱财。
秦骁对此嗤之以鼻:“宗家,这些年是有些风生水起的兆头,但能拿得出手的战力嘛,一言难尽,要不是用钱砸出来的一个晖阳境,恐怕就完全是四大宗门的附庸。”
林悠然抱着双手,亦是颔首道:“前些年听我爹说过,当年宗家差点被国师大人一巴掌打碎祖师堂。”
秦骁听到国师二字,咽了咽口水,他发过誓,惹谁都别惹那位国师大人,他娘的,被他盯上,都不知道怎么死得。
三年前就有个家伙,不知死活威胁那位国师,后来在北边死的莫名其妙,听说金丹与神魂全都完好无损,可就是死了,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墨笙揉着眉心,颔首道:“宗家那边的嫡长女手段还是有些的,如今更是牵头与另外两方会晤,看来已经心生异心了。”
卢月直接问道:“这种大事,我们几个可做不了主,要不传讯中央阁楼,让陆帅去定夺?”
墨笙双手叠放在腹部,笑道:“不必了,你们三个将这几份谍报拿去泉府营帐那边,那边就会知道怎么做了。”
秦骁目光在案桌上扫了一眼,欲言又止,就是没去拿谍报。
墨笙问道:“还有事儿?”
秦骁抹了一把脸,开门见山的问道:“墨笙,你知不知道如此下去,你的处境很危险?”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向墨笙:“这几天你看似什么都没做,可顺着一些脉络,还是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派人断敌军水源,甚至派遣人去诱杀敌人,还有一些我就不说了,如今你这又要对后方下刀,说不定已经有人在考虑对付你了。”
墨笙笑了,他拍了拍脸颊:“我真巴不得有人来刺杀我,免得到时候在战场上爆开,就会很麻烦了。”
卢月见秦骁还要说,便挥手打断了他,开口道:“既然都尉自有打算,你就别画蛇添足了。”
秦骁张了张嘴,起身抓着那三份谍报离开了甲子楼。
墨笙站在甲子楼上,眺望南方大地,虽然已经接近两月没有战事了,大雪连下了三场,却依旧掩盖不了那千疮百孔的大地,发黑的血迹散发出令人战栗的气息。
这些天,他与那些将领与修士闲聊,看似无所事事,实则是稳定这些将领的心思,听他们吐露心中不快,让那些郁气凝结成心结,发展成意外。
同时也在琢磨各自人心,能让他更加透彻的看清如今局势下的军心,这场战事一时半会儿是指定不会结束了,那么军心的稳定就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人心大有可为。
魁梧汉子曾叔远出现在墨笙身旁,环抱双手,他问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墨笙转身行礼,而后起身笑问:“曾先生何来此问?哪有人不怕死的啊?”
“怕死,为何做事却如此无所顾忌?先不说对外,对内,你就很不见人情了,那些物资供应的势力,相助与否,看人家心情而已,可你给泉府营帐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逼迫他们继续供应物资,甚至连利润也与之前一样,根本不给对方砍价的余地。”曾叔远看着身旁这个头还不算高,还是少年的墨笙,心中不知该怎么评价。
他继续说道:“他们身后都有人,若是惹恼他们,到时候直接来个鱼死网破,岂不是更糟心?”
墨笙跳上栏杆,坐在上面摇晃着双腿,说道:“他们一旦断绝物资供应,那么这场战事就没有丝毫胜算,可只要留下他们,就有五成胜算。”
“再者,我留给他们余地了,名声与利益皆有,一旦青崖关守住了,相信边关众将士会念这份香火情。”
曾叔远又问道:“假若他们不接受你的条件,你又打算怎么做?”
墨笙笑了,笑得很开心,可那露出的雪白牙齿,却让曾叔远没来由的心底发寒,墨笙开口说道:“我让陆帅调去顾将以及老真人前辈,若对方三人咬死不答应,那么他们就留下给这青崖关,乃至剩下的七十多万大军,以及城中的百姓一起陪葬。”
饶是曾叔远见过手段狠的,可从来没见过如墨笙这般,对差不多是半个自己人的几方势力这么狠辣,要么乖乖继续供应,要么就去死。他将双手放在栏杆上,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让陆帅去河流上游施以毒杀,也是你的杰作吧?”
墨笙跳下栏杆,走到外面的房檐处,负手而立,语气平静:“不错!”
曾叔远刚要继续开口,墨笙就开口打断了对方,“曾先生,假如青崖关被破,我们会死多少人,您应该心中有数吧,既然敌人已经要致我们于死地,那为什么就不能是敌人死呢?”
墨笙指着前方的战场,“我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那成片的尸体,有敌人的,更有我们自己的士卒……”
少年卷了卷袖管,朝前方递出一拳,咧嘴道:“他娘的,那会儿老子就在想,我要是有曾先生那么高的修为,有先生的剑术,有那大个儿的拳头,老子一剑一拳下去,全都给扫平。”
看到难得有些孩子气的墨笙,曾叔远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这个小家伙身上不仅有着为人不知的狠辣,还有那如骄阳升起的朝气。
云纹楼。
今天酒楼的客人越发少了,几场战事下来,城中的百姓许多都在迁往颍州地界,而剩下选择不走的,差不多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一袭战甲的顾将与身穿灰色道袍的老真人率先走上三楼,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李秋阳与莫问道两人。
宗氏妇人与另外两人站在议事堂外迎接四人的到来,宗兰与青山管事对视了一眼,低声道:“先沉住气,听听他们的条件。”
青山管事暗自点头,然后目光看向顾将一行四人,宗氏妇人朝几人施了个万福,青山管事与泉河商会管事一起抱拳行礼:“见过顾将、老真人、李大人、莫大人。”
顾将与其余三人一同抱拳还礼,顾将率先走进议事堂,没有选择坐在主位上,而是坐在左边,老真人也同样如此。
反而是李秋阳与莫问道两人一起坐在左右两个主位上,李秋阳转头看向莫问道:“你来开口还是我?”
莫问道看了宗氏妇人三人一眼:“你来说吧。”
李秋阳取出三份谍报,起身一一交到三人手中,笑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这份谍报上的内容,就是我们来此的缘由。”
青山管事冷笑道:“李大人,边军这边是打算强买强卖了。”
莫问道左手轻轻扣在椅子把手上:“别着急,几位最好还是认真看完,细细思量之后再答复我等。”
李秋阳则是继续笑眯眯:“咱们时间还会挺多的,接下来咱们就只谈论这么一件事,何时有结论了,何时就可以离开了。”
泉河商会的管事没有说话,却是行动最为直接的一个,他直接将谍报网身边案桌一扔,抱拳道:“告辞!”
他刚走到大门处,廊道那边就走来一个银发少年,少年一袭金边黑绸斗篷,笑望着他问道:“张严管事,这是已经同意在下的方案了?”
张严愣了愣,然后就要踏出大门,只听少年继续笑着说道:“张严管事可要想好了,今日离开了,那么将来你张严的名字…还能否存在于祖师堂谱牒上?”
张严此时却没有发现,在他身后,无论是主位上的李秋阳与莫问道,甚至顾将与老真人都同时起身,对墨笙恭敬行礼。
这一幕让宗氏妇人与那青山管事可吓了一大跳,顾将这个名字,在青崖关这边就已经能让所有人忌惮了,而那位老真人虽无实权,可一身道法通天,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声。
而眼下,就是这么两位大人物,却要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行礼?
墨笙伸手压了压,而后与张严擦肩而过,直接走向已经被李秋阳与莫问道让出来的主位,大摇大摆的坐了上去,右手撑着下巴,笑道:“你们继续。”
张严转头看向主位上的少年,一时间进退两难,想回去坐下又没面子,可想到少年之前的话语,又不敢离开了。
他努力经营了上百年,方才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要让他就此放弃,断无此可能。
但看到那个笑意盈盈的少年,他心头没来由的就一团怒火,他娘的,老子的东西,想卖就卖,怎么定价是老子说了算,哪轮到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来定夺。
看着踌躇难行的张严,墨笙就那么撑着下巴,笑望着张严,似乎在说:
你大可以离去。
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