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工具人白善水上线
乾德十一年,新正未过,金华宫外银粟漫天,漫天飞雪飘摇洒在金华殿的金碧上,远远望去一具丰年象。
然而两日前关中节度使呈上的折子里分明写道—关中地区大旱,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亥时,风雪愈大,殿内熙帝与美人嬉闹的声息渐止,西边潼安汗王上供的两位绝色佳人甚得他欢心,仅两日流向那两位红粉佳人的宫殿内的金银珠宝就不知几何。
原应候在殿外值夜伺候熙帝的大监江全福被徒弟江风轻轻喊醒,低温惊醒带起太阳穴一片阵痛,江全福面色有些不虞,一边起身一边眼风扫向跪在地上面色有些惶恐的徒弟:“何事?”
江风把塌边的披风披在江全福身上,躬身敛目搀扶着江全福向外走,嘴里轻声道:“千机营长司曹玮求见今上。”
偏门开,那寒酷的温度激得江全福不自觉的打了个惊颤,牙关碰撞间江全福的声音有些不全:“亥时过了吧。”
江风低声应:“是。”
江全福眯眼望向门庭,视野被漫天白雪遮住。
千机营乃陛下私立,独立于九门六部之外,全营唯奉今上命令行事,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千机营长司曹玮统领全营,乃陛下手中最利的一把尖刀,曹玮奉今上命行走宫廷,虽无召可入宫禀事,可自上任六年以来江全福也从来没有在宫门下钥后见他入宫禀事过。
事态权急,今夜恐有大事发生。
今年朝中诸事不顺,天灾人祸并行。今上近年来大建佛庙寻仙问药,苦求长生不顺,一月前岭西又有了暴/乱,皇帝几乎杀光了西部六省节镇库,户部十三司除从事冗从外接被投进诏狱,凡求情者,当庭杖杀,朝野震动。
他可不想在这当头触今上的晦气。
江全福按扶了一下跳动不止的右眼皮,耳边这时传来了步履急踏在厚雪上的玉沙声,他松开了江风的手,低头静候几息,鼻间嗅到那金石风沙的气息,眼前落入一片乌黑瀚海飞鱼服,一道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江公公,劳您通报今上,下官有要事觐见。”
江全福对曹玮行了个礼,抬起头看了眼那张冷峻的面庞,注意到那紧抿皲裂的唇,转头对江风吩咐到:“给曹大人上一杯金银茶,要温的。”
江全福又满脸堆笑道:“近日朝中事多,大人顶风裹雪策马而来实属不易,只是今上近日也是烦恼难眠,这才喝下太医的药好不容易睡下,您看看,不如先在偏殿休息一晚,明日再呈见今上?”
曹玮脸冷了几分,过了一会儿江全福感受到那道冰冷中带着血腥气的眼睛刮在自己的脸上,伴随着一道嘲讽的嗤声。
江全福的额下不禁流下冷汗。
心中暗骂这个杀人如麻的杀将,却在看到曹玮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腰间佩刀朝他大步逼近的时候忍不住腿脚瘫软。
“江公公,您有几个脑袋,够我杀。”
曹玮扔下这句残忍至极的话后,提步越过吓倒在地的江全福。在伸手推开殿门的前一秒被从地上回过神来连滚带爬扑上来的江全福拽住了衣脚。
要是真让曹玮越过他进殿瞧见今上如今娇人在怀的模样,他江全福就是被凌迟也不够今上杀的。
曹玮厌恶的扯出衣摆,一脚狠揣向江全福胸口:“奴不速速去报!”
江全福听着那杀气四溢的声音,连痛叫都不敢,连忙俯身进殿。
熙帝隔着帷幕看向入殿后跪在下首的曹玮,看着那俯首在地的伟岸身影,久久没有喊他平身。
他接过江全福递过的温茶,抿了一口,茶水的氤氲热气模糊了他阴沉的面容,只听得到他听不清情绪的声音:“所呈何事。”
曹玮便跪行上前,行至帷幕前停下后,自袖中取出密报递上。
帷幕后伸出一只枯木一样的手臂,帷幕开合瞬间,曹玮对上江全福阴测的面孔。
脚步声渐远,然后是一道破碎之声。
江全福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眼前是那被今上平静撕碎成两半的密报。
江全福平生第一次恨自己识字,落在他眼前的那一半密报虽笔锋缭乱,可那近在眼前的距离,他连躲避都做不到,“岭西泾川王李弼叛乱”那几字便砸进眼眶。
今上的面容此时看起来很平静,可只有自幼便伴他身边伺候并成功活下来的江全福知道,此时的今上是何等暴怒。
江全福想起十一年前熙帝的亲兄前善王那次叛乱,也是在岭西。
熙帝的目光缓缓的落在江全福耳边那道碎掉的密报上,过了一会儿,又缓缓落在江全福的脑袋上。
“你看到了。”毫无起伏的声音。
江全福面如死灰,重重磕头,只两下便血流如注。
熙帝冷下面容,抬起手正欲喊人。
身后伸出一截白如雪藕的软臂,环住他,他分不清是两个中哪一个的西域玩物软声媚笑道:“今上,把这些扰人的奴才都赶出去,继续睡嘛。”
江福海连战栗都停了。
曹玮依然跪着,听到美人的声音那不动如山的身躯连衣摆都未浮动一下。
可是今上还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那半个时辰前他还喜爱不已的艳丽面孔上:“把这两个贱妇拖下去,割了舌头,喂给貔。”
那两个美人连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就被一瞬出现的暗卫捂住了下巴如拖死物一样拖了出去。
虚矣殿外传来两声短促而骇人的惨叫,然后是铁笼开启的声音,一声虎啸为这寒冷吃人性命的雪夜更添血腥,那是熙帝的爱宠,去岁万山围猎死了无数侍卫才捕到的野虎,取名貔。
待那令人牙酸的骨骼撕咬声停息后,熙帝缓缓上前,扶起了曹玮。
“爱卿忠君之心,我知。”
曹玮敛袍面色平静俯地叩首。
熙帝平静的看曹玮磕完头后又微笑着将曹玮扶起,他看也没看角落边鲜血浸湿面庞的江全福,嘴里吩咐他道:“给曹爱卿赐座。”
曹玮躬身行礼:“谢陛下。“
熙帝挥退殿中其余人,连江全福也退下了,殿中只剩曹玮与他。
“岭西逆贼李弼今已行至何处。”
曹玮:“燕都。”
殿内气氛更加压抑。
曹玮看到那道背对着他的金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后殿内传来熙帝平静却暗含暴虐的声音:“泾川到燕都隔着岭西十五城,那十五城,悄无声息的都降了?”
曹玮俯首沉声道:“李弼十年屯私兵十数万,岭西地方豪贵枝系复杂,多为前善王旧部,李弼十年来经营拉拢,打着起复前善王的名号,多方打通,岭西十五城除岭西江壁及岭西云华城外,余十三城皆不战而降。”
死寂。
熙帝抬着头看着他身前壁上挂着的那副画像,他看着画像中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孔,眼神逐渐疯狂,他突然大笑着,指着画像中的前善王:“十一年了,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啊,阿兄。”
他的表情有些孩童似的疑惑戏谑:“不愧是名扬大周的岭西善王啊,鄙弟记得当年可是杀光了你身边的所有人,怎的这么多年了你身边又冒出来这些杂碎来扰我江山呢。”
曹玮却从其中听出一丝忌讳与暗藏的恨意。
“曹爱卿”
曹玮:“臣在。”
熙帝沉吟:“燕都离上京仅七城之距啊。”
燕都乃天险,易守难攻,过了燕都后,攻破燕都到上京的七城不用一月。
那隐秘在昏暗中的郁积面色一闪而过,熙帝踱步至曹玮身前:“何人可用。”
曹玮俯跪在地,目不斜视的凝视着眼前的地砖,沉沉道:“统领万军之将者,岭南建安刘氏。”
熙帝目光冰冷,过了几息后讥讽道:“建安王刘璋老迈昏聩,且其残疾之躯,如何领兵。”眯眼看着手上的铜鱼,拨寰转动间发出清冽的金玉碰撞声,几声过后,他幽森道:“朕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削了这些藩王啊。”
他似乎在跟曹玮开玩笑:“爱卿如何保证,刘璋举兵平乱后,不会是下一个善王,亦或是下一个岭西泾川王?”
曹伟重重叩首,沉声道:“建安王世子刘从沅堪用。”
熙帝的目光凝滞了一下,他望着前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是啊,朕记得当年,星命言此子七杀入命,乃大武官。”
然星命又言,其初九爻象传不平。
熙帝清晰想起了国师解爻后对刘从沅的批言—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他叹息,似有些可惜:“若非如此,老建安王刘璋一生平南夷镇三番,战功累累,朕也不至于派人将其引入岭南毒瘴啊,可惜只弄残了刘璋,他那最该杀的好世子刘从沅当年倒是被他藏进国师的浯洄观中躲过。”
熙帝回身,狠狠掐住了曹玮的脖颈,曹玮垂眸平静看着这张狰狞暴戾的面孔,没有挣扎。
面色渐渐因为窒息而涨红,曹玮依然平静,他垂眸有些艰难的挤字:“陛下息怒。”
熙帝冷冷睨视着眼前这张英挺的面孔,在曹玮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松开手。
“曹长司,你最好给朕一个可以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曹玮喘息几息后,俯地道:“前善王遗女温慧郡主白善水于浯洄观中为国祈福静修多年,刘从沅及冠未婚,陛下可赐恩典。”
他停顿了一下,见熙帝没有打断方继续道:“岭西豪贵地绅多为前善王旧部,若他们得知前善王尚有一女得陛下恩典存于世间,并得以贵为岭南建安王世子妃,令刘从沅奉陛下之命收复岭西之地,李弼出师无名则天下皆知,岭西十五城自然会归投陛下皇军。”
铜鱼碰撞叮当之声再次在殿内响起,过了会儿熙帝沉浊的嗓音飘飘远远传来:“国师当年让朕留白善水一命,原来是因为今天。”
曹玮又提起一件事:“乾德八年,郡主于浯洄观思过崖边射杀刘从沅未遂,事后国师废郡主武道八脉,囚于暴室三年。”
熙帝大笑:“如此白善水与刘从沅死仇也。”
曹玮颔首应是,又提起另一件事:“臣三月前曾往方州办案,回京时途经浯洄观,因伤重于附近一处养伤,国师彼时曾与臣言,郡主扶危星显,可镇七杀,然其运差矣,天山遁光明入暗,当与七杀同归于尽,其可为陛下除心腹大患,陛下当为磨刀用。”
熙帝眯眼:“三月前你确是消失了一段时日,这么说来,是国师救了你?”
曹玮平静垂眸,又想起那救了他的哑女,心中突然有些刺痛。
“臣重伤昏迷于浯洄观山脚,被一哑女所救,伤愈后臣前往浯洄观时遇国师。”
熙帝闻言并不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哑女,曹玮是他用千人性命亲自淬炼的最冷血阴毒的一把杀刀,善后灭口这种事他相信曹玮早就做好了,自然无需多问。
此时他也沉浸在多年前的回忆中,他想起三年前自金銮殿上看见的刘从沅的那双锐气难抑的眼睛,嘲弄道:“以刘从沅之性必不会容许此等戕害他性命之人存活于世。”
当夜,不及过中书省,曹玮领今上命急招八大臣于金门拟旨,翌日寅时金吾卫携婚诏,出皇城,快马驰奔千里外南岭建安王府。
三日后,建安王刘璋于王府摆香设案,携所辖十三州府长官跪拜迎旨。
半月后,建安王世子刘从沅与温惠郡主白从沅的婚嫁六礼已行至纳吉,建安王刘璋突然长病不起,其上奏请命言辞恳切,言及不愿因自身残躯延误岭西军事,望即刻禅位于世子刘从沅。
奏书离开岭南郡的当日,刘璋便令心腹召远在百里外办事的刘从沅启程回府。
熙帝气的砸碎了两个内侍监的脑袋,然而为了不让刘从沅因为要“服丧”而不能及时成婚,熙帝还是咬牙批准了刘璋的奏请,并且为加快进度在发给岭南的诏书内严明了刘璋自接诏之日起即为建安王,当在即位后的两日内册立温惠郡主为建安王妃,以安岭南民心。
两日后卯时,刘从沅到府,一个时辰后,京中的诏书也到了,刘从沅跪地接旨后,即换上早已备好的麒麟瑞兽王袍,祭祖拜庙,登建安王位,同时奉今上意,当日即册立此时尚在万里之外的浯洄观中的前善王之女温惠郡主白善水为建安王妃。
即使此二人尚未成亲,但数日前朝廷与岭南王府间的迎亲聘礼珠翠流转,百里红妆,已是震惊了沿途观礼的百万百姓。
白善水被册封为建安王妃的消息也从这沿途芸芸百姓之口传进了岭西十五城内。
岭西派出的暗探将从浯洄观中启程往岭南途中的白善水画像送至善王残存旧部及当地贵族长老手中,众人看着这张与前善王万分相似的面孔,便是久久的无言。
不知是哪位老者先跪地,而后便是一片压抑着的哭音。
乾德十一年二月初七,建安王刘从沅以二万王军击破岭西泾川逆王李弼十五万精兵,十五城城主扶老携幼素服开城门伏罪。
岭西叛乱事平。
刘从沅凭此一役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