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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红竹倚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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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又落起了细雪,竹叶无声地沾了素净的白。屋内炭火烧得足,烘得人身上暖意融融,禁不住地惫懒困倦。

    “此处引‘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源自《皇矣》,诗叙太王、太伯、王季之德,记文王伐密伐崇之事。这一句是说,文王以德化民,不疾言厉色,不滥施暴行……”

    祝予怀停了一停,轻声道:“濯青。濯青?”

    无人应答。

    祝予怀放下手里的书,有些无奈地问道:“昨夜没有睡好吗?”

    坐在书案前的卫听澜下意识点了下头,又如梦初醒地坐正了些。

    他低头扫了几眼书,实在不记得祝予怀讲到了何处,只好装模做样地揉了揉太阳穴:“啊,好像是有点……很明显吗?”

    祝予怀闻言失笑:“叫了你几声,你都没有听见。”

    都怪这屋子太过安逸舒坦。卫听澜哀怨地想,不,更应该怪的是那堆莫名其妙的话本,害得他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罪魁祸首现在还在他跟前神清气爽地坐着。

    卫听澜心中隐有不平,斟酌着慢慢开口:“不瞒九隅兄,我昨夜看了一宿的书……”

    祝予怀顿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劝道:“悬梁刺股实是过犹不及,何况你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实在困倦,你就在那边榻上歇一会儿,莫要硬撑着。”

    卫听澜被这关怀备至的话噎了噎,目光轻瞟了一眼,祝予怀说的正是自己前世躺着晒过太阳的窄榻。

    他不禁嘀咕了句:“那竹榻有些硌人。床不能躺吗?”

    祝予怀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卫听澜猛然反应过来,忙道:“我是说……不用非得躺下,我坐着、坐着歇会儿就行。”

    祝予怀也没多想,点了点头,整理起案上的书籍笔墨来。

    卫听澜看着他动作,还以为自己在这里无所事事妨碍到他了,迟疑地问:“你怎么也不读了?”

    祝予怀将收整好的东西放到一边,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沓红纸,又找出一把细巧的剪子来,笑道:“有些别的事要做。正好德音现在在母亲那边,趁着她不在,我先把这些窗花都剪了。”

    卫听澜探头扫了眼那些红纸,才见上面都用细细的墨线勾勒好了图案,多是些寓意吉祥的字样,也有些梅兰竹菊的各色花纹。

    他挪了两下坐垫,在祝予怀身侧坐下,拎起几张翻了翻。

    “不就是些寻常窗花,做什么要背着人偷偷地剪?我还当是要做什么坏事。”

    “以为是坏事,你还凑过来?”祝予怀打趣地笑了声,解释道,“画这些费了我好半晌功夫,没精力再绘第二次了。德音见了定然手痒,到时候上了手剪毁了,我倒是没什么,她自己大约要哭半天。”

    光想着就觉得好笑,祝予怀摇了摇头,慢慢动起剪子来。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因为不习武,腕骨清瘦而苍白。朱红的碎纸簌簌掉落,有些细碎的沾在了他指尖。卫听澜默不作声地看着,就见那白玉似的十指间逐渐浮现出一个张栩栩如生的“鹿鹤同春”来。

    剪好了一张,祝予怀将它提起来小心吹了吹,放回匣子里压着。见卫听澜看得仔细,他拾起案上那把小剪子递给他:“要试试吗?”

    卫听澜刚伸出手去接,祝予怀又把剪子收了回去,笑说:“险些忘了。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消遣我呢?”卫听澜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晃了两晃,“你看,早好了。我心灵手巧得很,定不会毁了九隅兄的心血。”

    祝予怀便将剪子放到他掌心,调侃道:“濯青若是剪坏了,当如何?”

    “这我可赔不起。”卫听澜弯起了唇,“不如我学着德音哭两声,没准九隅兄心软了,便会放过我了。”

    祝予怀抬眸与他对视一眼,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想象出了这张脸装哭的模样,眉眼耷拉着,活像只淋了水的幼犬。

    祝予怀匆忙别过脸去,拼命忍住了笑。

    卫听澜瞥见他紧抿着上扬的嘴角,眼眉微挑。

    这人在心里偷偷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乐成这样?

    “好好说着话,怎么就突然背过身去了。”卫听澜歪过头来望着他,“九隅兄,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啊。”

    祝予怀忍得肩胛直颤,躲得更远了些。

    卫听澜支着脑袋,指节一下一下地叩着桌案:“九隅兄,你再不理我,我可真要哭了。”

    祝予怀扑哧乐了一声:“别闹。”

    卫听澜被他这一声勾得心里痒痒,站起身就要去掀他挡脸的袖子。祝予怀躲了几下,就怕痒似的笑出了声,一手拽着袖子不让他掀,人却被他逼得转了回来。

    半掩的衣袖下露出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笑得粲然又缱绻。

    “濯青,你快别逗我了。”

    卫听澜伸出的手忽然就定住了。

    他这样俯身站在祝予怀跟前,那璀璨的眸光就直直撞进他眼底。

    撞得他心跳一乱,陡然生出了几分妄念。

    卫听澜的手指轻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掠过祝予怀的耳廓,几乎挨着他的发鬓。

    他想碰一碰祝予怀的眼睛,非常、非常想。

    “你……”

    门忽然被叩响了两下,外面易鸣的声音响起:“公子,今日的药熬好了。”

    卫听澜身形一顿,迅速将手背到了身后。

    祝予怀一听见声音,便下意识松开了衣袖转过了头,对他方才的异样毫无察觉。

    “阿鸣,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易鸣端着托盘迈了进来,显然是听见了刚刚祝予怀的笑声,放下药碗时,神情复杂地睃了卫听澜一眼。

    卫听澜拂衣重新在祝予怀身侧坐下,十分坦然地回望他一眼。

    看起来很无辜。

    祝予怀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眼神官司,只盯着那满当当的一碗药,半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卫听澜忽然开口:“九隅兄莫非怕苦?”

    祝予怀一听,立马硬着头皮将药碗挪近了些,捏住了碗沿却又停了下来,纠结得手指都有些打颤。

    易鸣瞪了卫听澜一眼。

    知道公子脸皮薄你还说出来,安的什么心?

    卫听澜瞥他一眼,轻笑道:“你们府里喝药怎么都不备蜜饯?是蜜饯不够好吃,还是嫌嚼起来硌嘴?若是不喜蜜饯,我府里倒是新订了一批枣花蜜,馥郁香甜,入口即化。等改日送到了,给九隅兄带一些来。”

    他这话说得十分自然,蜜饯不成那就换蜂蜜,好似喝药天然就该搭着甜的东西一起。

    祝予怀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不少,含糊道:“是有些道理……阿鸣,帮我去厨房寻些蜂蜜来可好?”

    易鸣忙道了声“是”,警告地瞪了卫听澜一眼,趁着药还没凉匆匆去了。

    卫听澜看着他的背影,不无得意地扬了下唇角。

    连着几日亲眼看着祝予怀喝药,他早瞧出来这病秧子怕苦。大约是碍着自己在场,不好意思要蜜饯,每回他都磨蹭到药都快凉了,才跟引颈就戮似的闭着眼昂首灌下去。

    卫听澜一看见祝予怀那副死犟的嘴脸就忍不住来气,可每回看着他喝完药,还要皱着脸在书案上趴好半晌,又有点不忍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何必呢?

    卫听澜轻啧一声,也不多言,低下头一张一张翻着红纸,挑拣起要剪的窗花来。

    本想挑个最不易出错的来试手,却在见到一张“岁岁平安”时顿住了视线。

    墨笔在红纸上勾勒出几竿孤高桀骜的修竹,疏密有致地衬在字后,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熟。

    卫听澜忽而记起前世除夕的那一日,自己伤势未愈,仍在祝府里养着。清晨天还没怎么亮,外头就噼里啪啦炸起了爆竹声,吵得人不得安眠,他不耐烦地睁眼时,就瞧见卧房的窗子上贴了一张红纸剪的“岁岁平安”。

    字下红竹似火,灿烈惹眼。

    卫听澜伸手将那张红纸抽了出来,指尖拂过上面细笔勾勒的竹叶,果真与记忆中的窗花分毫不差。

    前世那时,他只当是祝府的下人图个喜庆随便贴的。满屋子的素雅中,唯独只有这一抹艳色,他每日习惯性地盯着出神,有时都忘了自己摆在床头的那把剑。

    “你要剪这张?”祝予怀偏头看了一眼,赞同道,“我也觉得这一张最好。”

    卫听澜心头轻跳了一下:“这张最好?”

    祝予怀点了点头:“我照着投在窗上的竹影摹了许久,只堪堪画出来这一张满意的,再没多的了。”

    卫听澜捏着那红纸,像时隔多年突然捡到件被自己忽视了的礼物,竟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他垂下眼轻声道:“既然如此,等我剪好了,九隅兄可要将它贴到卧房的窗子上。往后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瞧见。”

    红竹倚窗,替这小病秧子挡着灾厄邪祟,护他岁岁平安。

    祝予怀隐约觉得他这话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不解地抬眼看他。

    却见卫听澜拿起了剪子,正低头研究落刀的地方,祝予怀登时就把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一门心思地牵挂起自己画的宝贝来,叮嘱道:“那你可得用心些。”

    说着凑近了些,不放心似的看着他剪。

    隐约的清淡药味慢悠悠地钻进鼻腔,让人心安又舒适,不知是桌上那碗汤药的气味,还是祝予怀身上带来的。卫听澜剪着剪着就有些心猿意马,手里动作也慢了下来。

    偏祝予怀还要蹙着眉伸出手来指点:“这样不行,你把纸转一转,顺着这儿剪。”

    卫听澜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转了下纸:“这样?”

    “慢着!”祝予怀呼吸一促,猛地拢住他拿剪子的手,“这儿剪不得!”

    卫听澜见他果然急了,嘴角微扬起来,瞟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喟叹道:“是我太愚笨了,竟要九隅兄手把手地来教。”

    祝予怀一愣,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

    “抱歉。”他握拳掩了下唇,“一时心急……失礼了。”

    易鸣端着一小盅蜂蜜回来,在门口重重咳了一声。

    祝予怀茫然地转头看去,卫听澜也跟着抬了下眼,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剪子。

    气定神闲,看不出半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易鸣在他身上找不到发作的点,只能板着脸走进来,把蜂蜜搁到了药碗旁。

    卫听澜十分自然地摸了下案上的药碗,半哄半骗道:“药还没凉,刚好能入口。这蜂蜜成色不错,喝完马上含一勺,定然不会苦的。”

    祝予怀犹豫了几息,真信了他的话似的,端起碗来一鼓作气喝完了药,又舀了一勺蜂蜜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半晌之后,还是皱着眉趴到了桌案上。

    卫听澜饶有兴趣地在旁看着:“真有这么苦?”

    易鸣将药碗和蜂蜜都收到托盘里,闻言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药哪有不苦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像公子这样从小到大把汤药当成水喝,换做是你也未必受得住。”

    说者无心,卫听澜脸上的笑却渐渐散了。

    易鸣收好东西便退了出去,卫听澜望着桌上那隐约能看出个“岁”字的剪纸默然了片刻,问道:“你现在喝的这药,管用吗?”

    祝予怀勉强缓了过来,声音有些闷:“应当是管用的,自到了京城,已有些日子没犯过病。师兄写的方子我都看过,如今用的药已算是最稳妥的了。”

    卫听澜早已向方未艾仔细打听过他的病症,闻言便又问:“夜里呢?睡得也还安稳?”

    “安稳。”祝予怀笑了笑,“连着许多日没再梦魇难眠了。刚到京那几日,家里人都提心吊胆的,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京中这样冷,这冬竟比在雁安时还要好过些。说不定,是这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期盼和雀跃,心里像被什么软和的东西碰了一下。

    “嗯。”他看着祝予怀说,“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祝予怀听了,没来由地就有些高兴,甚至涌出些莫名其妙的冲动,想要拉着什么人一块儿小酌一杯,庆祝点什么。

    这么想着,他忽然记起件事来:“濯青,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你府里打算如何过?”

    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凑合过吧。高邈伤还未好,我替他推了除夕宫宴,但我自己还是得去一趟。府里头的人,都发些赏钱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别的也没什么了。”

    祝予怀缓缓眨了下眼:“那……若等除夕宴散了还未尽兴,可以来我这儿。请你喝盏花椒酒。”

    他一开口说话,就有一股好闻的清浅药香,伴着隐约的蜂蜜甜味,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打转。

    卫听澜轻嗅着这味道,唇边慢慢荡开了笑。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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