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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军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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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思训牵着马出门,就在侧门不远处的墙根下瞥见了个落拓的人影。

    街上清寒,积雪未化。焦奕蜷着身子垂着头靠坐在墙边,头发上身上都沾着细碎的雪屑。他手边搁着个酒坛,几缕乱发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醒没醒着。

    于思训将马系到一边,走到了他跟前。

    想踹一脚,但忍住了。

    “起来。”

    焦奕听着声音,稍稍动了一下,好似宿醉难受,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别装没听见。”于思训语气重了几分,“丧家犬似的像什么样子。等着人往你跟前扔铜板?”

    “啧,这么凶。”焦奕哑着嗓子开了口,“腿麻,走不动了。于兄拉我一把?”

    于思训抿了下唇,伸手把人拽了起来。焦奕一手拎着酒坛,脚步不稳地就要往他身上栽,被于思训反手摁在了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嘶……”焦奕龇牙咧嘴,“于兄,我这血肉之躯,禁不得你这样摔打。”

    “一声酒味,别往我身上蹭。”于思训冷冷道,“酗酒晚归,呼名不应,光摔你这一下可不够。”

    焦奕捋了把脸,慢慢笑了:“听这意思,于将军是要将我军法处置?”

    “是。”于思训看着他道,“军杖二十,我亲自督杖。认罚么?”

    “认啊。”焦奕一手搭上他的肩,“于兄这铁面无私的模样,看着就叫人腿软。我哪儿敢不认?”

    于思训面不改色地拂开他的手:“不辩解?”

    “辩解什么?”

    于思训道:“你在绣坊中的那个旧识,什么身份?”

    “她啊。”焦奕低头晃了晃空了的酒坛,遗憾道,“是我没过门的妻。”

    于思训眉皱得越发深:“那女子梳妇人髻,分明已嫁了人。少说这种混账话,污了人家清誉。”

    “没骗你,打小订的的娃娃亲呢。”焦奕头往后靠着墙,“只是后来家没了,爹娘和阿弟都没了,她家里十几口人没一个活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她也早死了。”

    于思训沉默地盯了他半晌,转身道:“走了。”

    “哎。”焦奕晃悠了两下,跟上他,“于兄,你不多问几句?”

    “问什么?”

    “比如,问我是不是对她余情未了,看见故人嫁作他人妇,心里憋闷,借酒浇愁……之类的?”

    于思训面无表情:“与我何干。”

    “怎么没干系?你多问几句,我也好晚一点儿功夫挨板子呀。”

    于思训没答话,牵着自己的马径直往侧门走去,要进门时视线微顿,抬起头去。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虽未亲眼见到,但他眼前仿佛一晃而过焦奕提着酒坛、顶着一身薄雪在夜路上独行的模样。

    于思训忽而停下了步:“那你说吧。”

    焦奕偏头看他:“说什么?”

    于思训冷清道:“说你是不是借酒浇愁。”

    焦奕掂着酒坛愣了一下,蓦地笑了:“你可真是……”

    于思训转头就走:“不想说就别磨蹭,进来挨打。”

    “别啊,于兄,于兄……”焦奕乐个不停,伸手去够他,“你头上落了雪花,我给你拣拣……哎你别走啊!于兄,要我说,咱俩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吧?打个商量,叫人轻点儿打呗?”

    “行贿上官罪加一等,劝你好好掂量。”

    “我就求个情,这算哪门子贿赂?哎呀于兄,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忍心自己喝酒快活,看我下不来床?行行好,这大过年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焦奕追得太急,被自己绊了一跤,手中酒坛砰地落了地。他似是觉得这情形滑稽莫名,撑着膝盖弯着腰,看着那满地碎瓦止不住地笑起来。

    于思训站住了脚,回过头。

    碎絮似的白雪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那醉鬼乱颤的头发上。焦奕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我真走不动了。于兄……你等我一等。”

    于思训看不出什么情绪,站在原地,看着他笑累了,笑够了,才开了口。

    “等着呢。”他淡淡地说,“还不快些跟上。”

    冬日天黑得早,晚些时候,卫听澜独自骑着马回府。

    转过街角,府门口隐约有熹微的亮光轻晃,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个略微佝偻的人影立在门口。见着他过来了,那老者上前几步替他掌灯,唤了一声“二公子”。

    “徐伯?”卫听澜愣了一下,翻身下马,“府里出什么事儿了?”

    徐伯忙道:“没有没有。我看二公子今日回得晚了,就来门口迎一迎。”

    “路上结冰,行得慢了些。”卫听澜说,“往后我若回得迟了,叫人在门房里留盏灯便可。夜里风大,您老一把年纪,别受了寒。”

    徐伯腼腆地笑了下:“我这老骨头还硬实,不打紧。”

    卫听澜叹气道:“那我回头叫人在门房多备些炭火,您在里头等,别在外面挨冻。”

    他正要牵着马从侧门往马厩去,一抬头却瞥见正门门檐下新挂了两个红灯笼,顿了下步。

    徐伯跟着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局促地说:“二公子勿见怪。这灯笼,是去年大公子来京时添置的,买多了几个,就收在库房里头了。前些日子我给找了出来,见都还新得很,没舍得丢。就清了清灰,编了新穗子,自作主张挂上去了。”

    他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忐忑地看着卫听澜,似乎在等他表态。

    卫听澜听完他的话,视线一直在那灯笼上没挪开,点了点头:“挺好的,挂着吧。”

    徐伯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来:“二公子若是觉得好,还有几个多的。您那小院里头空空的,点几盏灯笼亮起来也热闹好看。过年嘛,讨个吉利。”

    卫听澜一怔,转眸看了他一眼。

    徐伯连同府里头其他的老人,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他们家中没有亲眷,又因为伤病残疾寻不到糊口的生计,卫昭便以守府的名义安排他们住在京中空置的宅邸,好让这些老兵安度晚年。

    年复一年,老兵们受着恩惠,真心实意地将卫家当作了自己的主家,不止尽心竭力地看护府宅,如今卫听澜来了,也把他当作了府里的小主子。

    前世卫听澜只要一见着这府宅,就好似见到了自己的牢笼,他满心满眼都被怨憎填着,旁的人和事从未放在过心里。

    他看着徐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禁不住有些酸胀。

    前世卫家出事时,他没能来得及回府,逃出京前托一个小乞丐往府里带了信,嘱咐徐伯遣散府中众人。

    他满心以为,老兵们并未签过卖身契,只要他们及时与卫家撇清关系,明安帝毕竟还要脸面,不会去为难这些年事已高的老人。

    可等消息传来他才知道,当日皇城营包围卫府要抄家拿人的时候,府里的人竟一个也没走。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兵就拦在门口,不退让也不反抗,只怒声高呼,为卫家鸣冤。皇城营驱赶无果,要以武力硬闯,他们便用身体去挡那些尖刀长枪,至死不退。

    数十条人命,最后只一句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便被一笔揭过了。

    卫听澜几回开口,都仿佛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他攥着手里的马缰,最终只说道:“灯笼……我叫人再多买些,府里都点上。既是过年,大家也该一起热闹热闹。”

    徐伯脸上皱纹笑得更深了些:“也好,就听二公子的。”

    卫听澜替他拿着手里的灯,微叹着笑了一声:“这府里没有什么二公子。您老往后,还是叫我濯青吧。”

    于思训估算着时辰,撩起执事厅隔间的门帘看了一眼:“药还没上好?”

    “别催啊。”焦奕答了一句,又嘶嘶地抽起气来,“猴子你手能不能轻点?咱俩什么仇什么怨,上个药跟要扒了我的皮似的……”

    屋里燃着炭盆,焦奕裸着上身,背对着门趴在两条拼起来的长凳上,侯跃正手忙脚乱地把药膏往他背上糊。

    侯跃瘪着嘴:“这会儿知道嫌弃我了。你说你图个啥?没事儿喝那么多酒,整晚上不回也不递个信儿,你不活该嘛你。我还当你皮糙肉厚不怕疼呢。”

    “哟呵,长本事了,看你焦哥动不了了就抖起来了是吧?”焦奕举起一只手来,“于兄,替我揍他一拳。”

    于思训望着他背上的伤,放下帘子走了进来:“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人长着嘴,那就是要说话的啊。”焦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笑说,“哎于兄,要不你帮帮我?你上手我放心啊。”

    于思训却道:“还有力气使唤人,看来是打轻了。”

    焦奕闷笑了一声。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掀起门帘一角,探头报信:“于哥焦哥!我看那前头的灯亮起来了,估摸着是卫小郎君回来了。”

    “知道了。”于思训回头应了一声,说,“药上得差不多了就把衣服穿上。猴子,扶他起来。”

    “还要起来啊?”焦奕叫唤着,“一会儿小郎君见我好端端地站着,还当你手下留情徇私了呢。”

    “小郎君走前说了有事要交待,不嫌丢人你就这么趴着听吧。”于思训撂下一句,径直掀帘走了出去。

    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卫听澜在门前止了步,说:“徐伯,您先回去歇吧。这灯您拿着,天黑,路上留心。”

    徐伯便接了灯。卫听澜目送着他慢慢往旁院的方向去了,脸上神情微敛,转而挪步向灯火通明的执事厅走去。

    半掩的门一被推开,里头的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

    侯跃扶着焦奕从隔间掀帘出来,卫听澜走到正厅中央,瞥了他一眼,笑了:“还能站住呢?”

    “拄着猴子呢,够呛。”焦奕咧了下嘴,“小郎君您别不信啊,我这刚打没多久,伤还新鲜着,要不您扒了我衣服验验?”

    卫听澜轻笑了一声,也没同他多说。他环视了一眼屋内,见人皆到齐了,冲于思训点了下头。

    “我要说的事只有一件。”卫听澜道,“年后高邈回朔西,你们有想回去的,便跟着他一道走吧。”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犹疑不定地相互看看,没敢贸然开口。

    他们皆是玄晖营出身,之所以领了这么个护卫的差事,也是事出有因。

    卫听澜之前带着家将擅自突袭敌军,虽然成功刺杀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敕乐,但终归寡不敌众,落入了敌军的包围。若非他兄长的援军及时赶到,他恐怕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此事惹得卫老都护动了大怒,故而这次来京,不许卫听澜自己挑选亲近的随从,反而从军营中抽调护卫,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防着他在京里胡闹闯祸。

    人选定下了,折子也递上去了,眼下他们人都到了澧京,卫小郎君却叫他们回去?

    老都护此举是出自严父之心,可卫小郎君现下出此一言,恐怕是对他们这些人心存芥蒂。

    这可如何是好……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卫听澜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在这金丝笼子里关得久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难免心里不痛快。我大哥虽让你们来护着我,但他从未说过你们此后便隶属于我。想回去的便只管回去,我绝不多说一句。大哥那边,我自会写信道明是我的意思,不会让你们难做。”

    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众人神色各异,都忍不住把视线聚向了焦奕。

    侯跃心里憋不住事,瞄了一眼焦奕微变的脸色,犹豫再三,吞吐道:“小郎君这是……要赶谁走的意思?”

    酗酒晚归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实打实的二十下军棍已是惩治过了,按理说该了了。但万一卫小郎君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非要借题发挥,那……

    卫听澜略抬了下眼:“我在你们眼中就这般凶神恶煞?痛打一顿不够,还得变着法子将人扫地出门?”

    侯跃头皮发麻,那可不,越听越觉得很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个都丧着脸,看来是都不想走啊。”卫听澜抱着胳膊扫视一圈,慢慢收了唇角的笑,“焦奕,你可知自己今日为何受罚?”

    焦奕难得收敛了那地痞流氓的模样,低声回答:“属下饮酒怠惰,有违军纪。”

    “军纪?”卫听澜却反问道,“且不说我并未给诸位立过规矩,眼下既不在军营,也并非战时,你违的哪门子军纪?你饮酒也没误了正事,如何算是怠惰?”

    这话问得叫人不知怎么接才好,众人都当他是故意冷嘲热讽,皆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卫听澜略显疏懒地坐在那儿,分明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却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些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肃杀气来。

    卫小郎君之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确定来。

    这凌厉的气势……莫非就是所谓的将门出虎子,与生俱来的?

    侯跃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顺着卫听澜的话一想,竟觉得好有道理。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忍不住好奇道:“既如此,小郎君为何还下令要老焦领罚啊?”

    四面八方的目光登时要把侯跃射成筛子。

    兄弟!求你别问得这么天真无邪啊!

    卫听澜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没脑子。”

    他抬起眼眸,直直地盯着焦奕:“我大哥选中了你们,是信任你们,这信任却也断送了你们征战沙场的可能。你们若是心中有怨,觉得跟了我委屈,我现在就给你们自行选择的权利。想走的便走,无需扭捏作态。”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于思训为难地看了眼焦奕,想要开口缓和一二,卫听澜却抬手止住了他。

    “若是不想走。”他的视线从焦奕身上移开,带着几分寒意掠过众人,“那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来。澧京不是朔西,龙潭虎穴里谋生,容不得半点差池。”

    “我父兄在前线浴血杀敌,我在澧京,不是为了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替他们防住从背后来的暗箭。诸位若愿意留下,此后你我便同为朔西的盾。一旦背上了这使命,你们的命便不止是你们自己的。”

    “朔西突骑在瓦丹畜牲面前是锐不可挡的刀,玄晖营更是我大哥的心血。我只有一个要求——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诸位所行之事,究竟对不对得起我大哥多年来投注的心血,配不配得上玄晖营的盔甲。”

    焦奕被侯跃扶着,神情现出几分怔忡。

    “要说的就这么多。”卫听澜说完,便起了身,“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焦奕看着他往外走去,下意识动了动,涩声道:“卫小郎君……”

    卫听澜停了步,微微偏头,意有所指似的笑了一下:“当然,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非要恣意糟践自己,我也管不着。但是别给朔西添乱,也别连累他人为你们提心吊胆。谁要是做不到,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言毕,他径直推了门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侯跃愣了好半天,呐呐地问:“小郎君后头这话,什么意思啊?”

    焦奕却是钉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于卫听澜而言,他们这些人是不那么熟悉的新下属,借着他犯错挨罚的契机前来敲打立威,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卫听澜方才看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看了透彻。再细细琢磨起来,那一番鞭策与警示,一字一句总感觉像是有什么言外之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于思训也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看焦奕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于思训静了半晌,最终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众人道:“都别站着愣神了,散了吧。”

    要抬步离去时,焦奕却突然叫住了他:“于兄。”

    于思训一顿:“怎么?”

    焦奕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近日来除了酗酒晚归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于思训被他问得有片刻沉默,道:“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焦奕忖度了半晌,也没个头绪。

    他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于思训见他唇色泛白,便吩咐侯跃将他扶稳,两人一道送他回去。

    等他们行到住处,临近院门时,却见到了提着药箱的方未艾。方未艾浅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似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焦奕茫然地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药箱,忽而明白他大约是受了什么人的嘱托,给自己看伤来的。

    他与于思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外。

    这卫小郎君……与他们以为的倒是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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