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寺中贵人
卫听澜果真就开始跟着祝予怀读书。
方未艾从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琢磨出了些针灸和药疗的法子,时不时就要在高邈身上尝试一二,故而高邈最近都没再出门。
连着几日见卫听澜早出晚归,赖在祝府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晚上回了府,还要揣着几张祝予怀写给他的试题暗暗琢磨,高邈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犯嘀咕。
他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要弃武从文了吧?
虽然难以理解,但高邈倒也看得很开——前头图南山里出了那档子事,谁也不知京城暗中是个什么势态,卫听澜如今只窝在祝府里看书,虽然听着很离谱,但总比让他闲下来惹是生非要强。
这般想着,高邈心里对祝予怀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敬佩。
别的不说,如今能震住这小子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几日后,高邈再一次拜访祝府,亲眼看见卫听澜习以为常地走到祝予怀对面的书案坐下,抓起本书就开始埋头苦读,忍不住啧啧感叹。
“祝郎君,不是我浮夸,就是他爹来了也没见他乖成这副鹌鹑样,真是活久见。”
卫听澜翻了个白眼,把纸页翻得哗啦啦的响。
祝予怀掩卷笑道:“将军说笑了。濯青朝乾夕惕,很是刻苦,我都忍不住要自惭形秽了。”
“郎君这是抬举他了。”高邈笑着摇头,“谁还不知道他?拎起来晃一晃,满肚子坏水都跟着作响。以前有他父兄镇着还收敛些,往后在澧京无人约束,也不知能安分几时。若是这小子哪日犯了糊涂,恐怕也就郎君你能劝劝他了。”
卫听澜捏着书脊往桌上敲了敲:“赖话能不能背着人悄悄地说?我人还在这儿呢。”
祝予怀笑了一声,心里却也理解高邈的顾虑。卫听澜身份敏感,在京中一举一动恐都有人看着,一旦行差踏错被拿住了什么把柄,对朔西的影响难以预料。
“濯青在京中无亲友帮衬,将军忧心也是难免。”祝予怀温和道,“我与二位也算是有缘,往后只当濯青是自家弟弟,尽我所能看顾着些。虽不能确保事无遗算,至少不叫他孤立无援。”
自家弟弟……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放下了书。
高邈叹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未免太劳烦祝郎君了。”
祝予怀笑着宽慰:“不妨事。我家中没个兄弟,濯青若能常来,多个说话的人也热闹些。”
高邈见他说得真心实意,不由得心中感慨,站起身来想要行礼:“郎君高义,我替卫老将军谢过了。”
祝予怀忙起身去拦:“这如何受得起?”
“没完了是吧。”卫听澜托着脑袋看了半天,似笑非笑道,“你俩当着我的面儿托孤呢?”
高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哟,刚才还知书达理的,这会儿怎么就阴阳怪气儿起来了?”
卫听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页,神色慵懒:“我是怕你们太激动,再说下去就要对着磕起头来了。”
高邈嘁了一声,扭头逮着机会揭发:“祝郎君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这小子的真面目,牙尖嘴利,会气人得很。”
祝予怀看两人一来一回对呛得有趣,忍俊不禁道:“我倒觉得,濯青性子洒脱,跟将军很有几分像。都是平川旷野上养出来的儿郎,无拘无束,真叫人钦羡不已。”
“嗐,这话说得……”高邈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说,“我竟不知该跟着夸他一句,还是连我自个儿一块损了。说得好听些是‘无拘无束’,其实都是没规矩惯了,野出来的脾性罢了。郎君这样的好性子,才真叫人羡慕。”
祝予怀抿唇笑了笑,没再多言,转而谈起了别的。卫听澜重又拿起了案上的书,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约莫酉时,马车才慢悠悠地从杏子巷里转出来。
高邈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卫听澜靠着软垫,随手翻起从祝予怀那儿借来的几本书,草草略过正文,只留心看边上朱笔作的小注。
如今文人都喜好清逸洒脱的书体新风,祝予怀却不凑这个趣,批注的字迹同他本人一样平正端方,不过看得久了,倒是隐约能品出那么几分大道至简的意味。
朱红的墨色虽有新有旧,字迹却如出一辙的细致工整,好似这个人永远都这么冷静持重,不会为外物人事所动。
马车拐上了热闹些的街市,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隔着帘子隐约可辨。卫听澜本想等回府再接着看,要合书时无意地扫过了后面的某页,视线一顿。
这一页的红字批注相较之前显得格外少,只在右下角谈及设酷刑以震愚民的言论旁,立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苛吏之论。
还在原句上毫不客气地画了个圈,好似极为愤怒。
卫听澜不觉笑出了声。
高邈抬了下眼皮,咕哝道:“读个书乐成这样,什么毛病。”
卫听澜高深莫测地合了书页:“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不懂。”
过了半晌,又掀帘张望了一眼,吩咐道:“侯跃,到前面那间书斋时,停下车。”
外面侯跃应了一声。
高邈稀奇极了:“我说,你该不会是打算发愤图强考状元吧?”
“我考状元?”卫听澜反问了一声,似觉得好笑,“怕是状元要把我往死里考。”
如今能日日地进出祝予怀那间院子,靠的就是“忧心文试”这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坏就坏在祝予怀较真得很,既答应了要教他,不教出点成果来绝不会善罢甘休。每日光讲解不够,还要变着法亲自给他出题,轻易糊弄不过去。
高邈顷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幸灾乐祸道:“自讨苦吃,该。”
卫听澜疏懒地往后一靠:“不啊。日日得沐圣人之言,我甘之如饴着呢。”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地方。
书斋里的生意出人意料地红火,卫听澜下车还未走进店门,就远远见好些人聚在柜台处不知在争抢什么,也没个得空的伙计出来招揽。
近门处摆得多是些志怪传说、才子佳人的话本,间或夹杂着几本充场面的名家诗文,粗略一扫,并没有祝予怀书案上常见的那几本书。
卫听澜站在店中四下打量着,就瞥见人群中有个伙计大约是控不住场子,急得踩着板凳从上方冒出头来,举着几本书册高声呼喊:
“诸位,诸位!莫要推搡拥挤!今日若售空,后头还会补货,保管人人有份儿,勿急!”
那伙计手头的书分外眼熟,卫听澜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就见最外边那一本,书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
卫听澜:“?”
他竟不知道他大哥的话本在京城能卖得这么疯。
边上与他前后脚进店的几个书生也瞧见了,悄声议论道:“不过是些博人眼球的话本,怎值得这般宣扬?竟都摆到了前头来吆喝。”
另一人说:“你有所不知。那都是从雁安来的新话本,占着个才子之乡的来头,写得又是临空出世的少年英雄,稀奇的人可不就多了?商人逐利,卖得好的自是要放在最外头。”
那书生听了就摇头:“我看也就热闹这一时。往后没了破军杀敌的边塞奇闻,谁还知道什么‘小将军’?怕是不会再有人写他了。”
卫听澜微皱了下眉,只觉得这话说得锥心。
他移了两步,拦下那书生问道:“兄台此话何意?那卫小将军没伤没病,如何往后就不能破军杀敌了?”
那几个书生神情古怪地相互看看,反问他:“这几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你还不知道?”
卫听澜暗忖,知道什么?
大哥真的病了伤了?还是皇帝现在就要对卫家下手了?
还没等他理个明白,那书生一脸莫名其妙地接着道:“要杀敌,至少他人得在边疆吧?卫小将军如今到了澧京,这儿哪来的外敌给他杀?”
卫听澜一愣,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等会儿。你说谁……谁到澧京来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京城里还能有如此孤陋寡闻之人。
“还能有谁?”书生恨铁不成钢地压低了声,“光听卫小将军这名头,兄台难道猜不出是照着谁写的?如今天下将领,除了朔西那个,还有哪家姓卫?卫家总共就俩儿子,小将军小将军,那不就是卫家二郎吗?”
逻辑缜密,卫听澜一时无言以对。
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那我……那这小将军的兄长呢?总不能就叫‘卫大将军’吧?”
书生奇怪地看着他:“哪能这么草率?自然是叫‘卫少将军’了。”
卫听澜:“……”
有什么区别吗?
再加上他爹这个卫老将军,民间话本为了区分他们一家子,还真是用心良苦。
卫听澜按了按太阳穴:“明白了……多谢兄台解惑。”
几个书生见他没有要问的了,点头致了意,各自抬步往店中书架走去。
卫听澜在原地慢慢缓了半晌,才脚步飘忽地挪了步。
却是朝着人挤人的那处柜台去了。
他得先搞清楚,祝予怀到底都背着他看了些什么。
一盏茶后,卫听澜抱着高高的一摞书回到了车上。高邈还没开口问,就见卫听澜防贼似的把书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高邈:“?”
怎么着,我是饿疯了,能把你书当饽饽给吃了还是咋地?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几只鸟雀在房檐上啾鸣不休。房门开了一半,屋里头的烛火被寒风一吹便熄了,卫听澜披着件外衣站在门口,听着于思训禀事。
“那些织毯源自京中一家名为‘秋思坊’的绣坊。”于思训道,“坊主名为秋娘,笃信神佛,每年都会向檀清寺布施一批佛像织毯。不过据坊里的绣娘们所说,那些手持梅花枝的佛像,并非坊中画匠所创。最初的画稿,源自一位曾在檀清寺借住过的‘贵人’……”
于思训说着说着,迟疑地止了声。
卫听澜一手支着门框,半个身体埋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径直越过他,有点茫然地注视着房檐上蹦来跳去踩雪的两只麻雀,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于思训方才进院时,就听院门口早起洒扫的徐伯说过,屋里头烛火一夜未灭,卫听澜怕是整晚都没睡。
他斟酌道:“小郎君……昨夜没歇好?”
卫听澜抽回目光,淡淡道:“并未。你接着说,什么贵人?”
“是。”于思训应了声,接着道,“画师是名女子,身份暂时不明。寺里僧人对此人三缄其口,不愿详谈,秋娘则随夫君回乡探亲去了,是以详情无从问起。绣娘们并未见过那女子,只知道秋娘礼佛时,偶然见了那女子所绘佛像,惊为天人,便求了画稿回来,教她们制成了织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那女子似是得了宫里哪位娘娘的亲眼,被带入了宫去,多的便不知晓了。”
于思训顿了一下,又道:“对了,据闻秋娘很欣赏那女子,曾同人说起她‘生来有佛心,是个修闭口禅的’。”
卫听澜听到这里才有了些反应,抬眼看他:“哑巴?”
于思训点了点头。
说到哑巴,卫听澜想起个人来。
后宫之事他所知并不多,但有一事他却记得清楚。前世太子曾执意要娶一个养在后宫妃嫔膝下的哑女为正妃,甚至不惜为此触怒龙颜。
那哑女似是姓江。
是巧合吗?
卫听澜沉吟片刻,道:“事涉宫闱,不可贸然深查,且图南山一事未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横生枝节。此事需得细细商议,具体的等晚上我回来再同高邈详谈。还有……”
他停了一下,抬眼问:“焦奕呢?为何只你一人回来了?”
于思训神色有片刻的复杂,如实答道:“他在绣坊中遇见了旧识,说要留下说几句话。可现下……还未回来。”
“一夜未归?”卫听澜蹙起了眉,“怎么不早同我说?”
于思训顿了一下:“这……小郎君,您昨日回府后便吩咐了不叫人打扰,说有急事就去找高将军,属下便没……”
卫听澜轻咳一声,抬手止住:“知道了。高邈没命人去寻?”
“昨日天黑时就去寻了,只是绣坊关了门,焦奕应当早已离开了。我们人手有限,昨夜没能找着他的踪迹,属下正要再出门去……”
“绣坊?”卫听澜忽然想起些什么,“他那旧识是坊中绣娘?是女子?”
于思训一愣:“是。”
卫听澜若有所思,忽而冷笑了一声:“看来是遇到了不得的故人了啊。”
于思训茫然:“什么?”
“没什么。”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再等半个时辰,他要还没回来,就叫人去把京中大小酒肆都翻一遍。见着人了就绑回来,泡冰水里给他醒醒脑子。”
于思训愕然道:“这……”
“等人清醒了,叫他自己领罚。”卫听澜困极了似的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屋里走去,“用完早膳我还要去祝府,该打多少军杖,你替他数着,一下都别少。”
于思训尚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就看见卫听澜脚底打飘地走了几步,被几本掉在地上的书绊了个踉跄,整个人砸到地上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于思训惊道:“小……”
卫听澜抬起一只手来扒着桌案,想要借力起身,谁知那案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书册晃了几下,就跟塌了方似的,劈里啪啦尽数落到了他脑袋上。
一片死寂。
“小郎君。”于思训艰难地开口,“那什么……冰水,您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