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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雁安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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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安十五年,时值深冬。

    图南山南脉脚下一处驿站,仆役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将行李依次搬装上车。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想上去帮忙,却被驿丞乐呵呵地拦了:“屋里有暖茶,几位都快去歇着,这点事啊,我们肯定给祝郎君收拾得妥妥的!”

    “大人太费心了。”为首的侍卫为难道,“我们公子说了,官家驿站,本不该我们在这儿歇脚,这几日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了,实在不好再为些小事再……”

    “这怎么能说是麻烦?”驿丞摆着手,“祝郎君还在病中,即便是个寻常过路人,我也不能放着空屋子不让住,让病人风餐露宿啊!”

    他看侍卫们还要推辞,忙按着人恳切道:“我说句真心话您也别笑,那神仙似的人物,一生能见着一回也是福气了!您就当全我仰慕之心,千万莫同我客套,成不成?”

    这驿丞性子豪爽,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声音不小,惹得门口来往的人都听了一嘴。

    一个带着差事的驿卒刚下马,好奇地看了几眼热闹,进了馆中便忍不住打听:“外边那是什么人?能劳得大人亲自出来忙活,是个大官儿?”

    周围几个人听了这话,俱都笑了。

    “哪儿是官哪!雁安白驹,寒泉翁的亲外孙,你听说过没?”

    “雁安白驹?”那驿卒吃了一惊,“没弄错吧?不都说那是落翮山的世外仙,在山里头悟道修禅来着,怎么大老远的到咱们澧京来了?”

    “啧,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且问你,这白驹,是哪里人?”

    “雁安白驹嘛……自然是雁安人啊。”

    “错喽!”几人看着他哈哈大笑,与有荣焉道,“真要说起来,他算是半个澧京人!他这一趟不是‘到’咱们澧京来,而是‘回’咱们澧京来!”

    驿卒不解:“这从何说起?”

    “嗐,你难道不知白驹的父亲是谁?”一人神秘兮兮地凑首道,“寒泉翁之女柳絮才高,许的那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盛启年间三元及第的状元老爷,你总有耳闻吧?”

    驿卒倒吸了口气,惊呼:“不就是提笔安社稷的那位祝公?白驹竟是他的儿子吗!”他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难怪,这一家子都是神仙啊……”

    “瞧你这孤陋寡闻的样儿!”几人都笑了,“文曲星的儿子那就是小文曲星,白驹若入科场,必然也是要连中三元的。老徐,你家里不有个还在读书的小儿子?我们前几日可都远远地拜过了,别怪咱没提醒你啊,白驹住在东厢,今日可要走了!”

    “是得、是得拜拜……”那驿卒手忙脚乱,把手里的文书和信筒往同伴手里一递,“劳哥几个帮我拿着,我去去就回!”

    他步履匆匆往东面去了,同伴低头随意一扫,忽地“咦”了一声,从中拣出枚形制朴素的信筒来:“嘿,老徐这憨货,接私活被我给逮着了!我看看,欸,这好像就是寄到咱们驿馆——”

    他幸灾乐祸的声音在看清信筒上的字后戛然而止。

    “祝、祝……”他如遭雷击,舌头也不利索了,“祝予怀?”

    在场几人对视几眼,同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没记错的话,白驹……也叫这个名吧?

    有人一拍脑袋:“这信筒是澧京来的,那必然是祝公寄给自己儿子的啊!老徐果真是个缺心眼儿的,接了私活,竟然不知道寄信的主人家是谁?”

    “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另一人叫了起来,“咱们一起给白驹送过去,没准还能见他一面呢!”

    “先别忙,让我摸一摸信筒!我这手沾点才气,回家去蹭蹭儿孙辈的头,也叫他们聪明些!”

    “对对对,也让我摸摸!”

    “一个个来,哎哟真是……”

    驿馆东面,一个小姑娘裹紧了身上的衣袍,拎着一把木剑急匆匆地穿过门廊。她的双环髻上缀着两个小绒球,随着飞跑的动作欢腾地跃动,惹得馆中的人都笑着朝她看。

    有人逗她道:“小丫头,你往哪儿去?”

    “我有名字的。”小姑娘偏了下头,毛领下露出张灵动的小脸来,强调道,“我叫德音。”

    “好,德音小丫头。”那人打趣道,“雪天路滑,当心摔个狗啃泥。”

    德音“哼”了一声,脚步半点未停,风风火火地朝里院去了:“我要给公子送信去呢,不同你说了!”

    东厢院落清净,与外头全然不同。德音一路跑进院内,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几分,站在原地喘匀了气,才走到了房门前敲了敲。

    “公子,我回来啦。”

    里头的人咳了两声,响起一声瓷碗落在桌案上的轻音:“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德音像条鱼似的钻了进来,轻车熟路地跑到屋内的暖炉跟前蹲下,搓着冻僵的脸直乐:“还是公子这里暖和!”

    祝予怀看见她被冷风吹得泛红的鼻尖,笑着数落道:“知道外边冷,还天天出去疯跑?哪天地上霜未除干净,非得让你摔一跤才长记性。”

    德音吐了吐舌,从怀里摸出枚信筒:“公子不知道,方才有好多人堵在门口,支吾半天,结果就为了送这个。这么多人结着伴来送,没准是很急的信呢!我自然要跑的。”

    祝予怀看了一眼:“是父亲惯用的信筒……我瞧瞧。”

    未梳的长发随着他起身接信的动作滑下了几缕,露出一截过分白皙的脖颈。

    祝予怀随手拢了发,拿木簪簪了起来,又将案上的瓷碗偷偷往后挪了挪,才开始揭信筒上的蜡封。

    德音探头看向案几:“公子藏什么呢?”

    祝予怀装作没听见,一手虚搭在桌案上,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她的视线。

    德音鼻子一皱,趁着人看信,瞅着个空子绕到案旁,一把撩开他的袖子:“好呀,公子!我出去了好一会儿了,这药你是半口都没喝!”

    祝予怀轻咳一声,面上云淡风轻地掸了几下信纸,开口却有几分心虚。

    “太烫了……放着凉一凉。”

    德音摸了下碗,气鼓鼓地抬头:“公子骗人。再凉下去它就冻成冰了!”

    两人对视一眼,祝予怀先乐了:“德音,你一恼起来,脸颊就像两个小包子似的。”

    德音把木剑往案上一拍,不由分说地端起了药碗:“有功夫取笑我,不如先把药喝了!”

    祝予怀还没来得及屏息,就被熏了个正着,忙捂着口鼻道:“我先吃个蜜饯……”

    “桌上那碟不就是?”

    “这蜜饯它……它不够甜!你去帮我换一碟可好?”

    “不好!”

    “祖宗,你先拿远、拿远些……”

    两人一个不肯撤手,一个不肯张嘴,绕着一碗药胶着了半天,全然没听见有人叩门。

    屋外叩门的男子听了听动静,认命地叹了口气,提起脚边药箱直接推门进来:“你们两个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了?”

    祝予怀和德音一听见来人的声音,立马偃旗息鼓了。

    方未艾搁下药箱,一看两人的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转身唤了院外守着的侍卫,托人把药热一热再拿来。

    祝予怀有些赧然:“让师兄费心了。”

    “既叫我一声师兄,就别总跟我这么客气。”方未艾笑了声,给祝予怀搭起了脉,“北方天寒,澧京更比不得雁安那般养人。我也只能照看你这一路,往后在澧京,你这身体需得自己多看顾些,可记着了?”

    祝予怀有些遗憾:“师兄真的不留在京城吗?家父在信中说,已收拾了一处清净些的院落,师兄若是想在澧京开医馆,祝府也……”

    方未艾摇了摇头:“替我谢过祝大人,只是我周游惯了,这双腿实在闲不住。我已决定了,等送你到澧京,便往朔西去。”

    “朔西?”德音的腮帮子里塞了枚蜜饯,口齿含糊地插话道,“可东楼茶馆的刘先生说,西北那块还在打仗呢,打得可凶了。”

    “正是因为战乱,我才要去。”方未艾愁道,“月前同瓦丹人那一战虽然胜了,可也听闻卫老将军负了伤,军屯民田损失都不小。等雪一落,不知要饿死冻死多少人,这个年,朔西可不好过啊。我好歹有一身医术,去了总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祝予怀劝道:“边境路难行,师兄独自上路恐有危险。不如在府上小住几日,等寻到同路人再……”

    “哎,不必劳烦。”方未艾打断他,“我独行惯了,再说身上也没几个值钱物什,怕是贼匪都看不上我呢。”

    德音听着他们的话,眼睛已经慢慢地亮了起来:“那我也能去……”

    “你不能。”祝予怀和方未艾同时看向了她。

    “哦。”德音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我还想瞧瞧刘先生讲的那个卫小将军长什么样呢。”

    “九隅,你多少管着点这小丫头,当心哪天她被说书的拐了去。”方未艾叹了口气,揉了揉德音的脑袋,“别想了,你去了也见不着什么小将军。卫家那小儿郎,唉,听闻也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少年英才。可惜如今……也在往澧京来的路上了。”

    他话未言明,只是话中的惋惜之意祝予怀心中明了。

    朔西都护府卫家的小儿子今年刚一十五岁,不久前才打了人生中头一个胜仗。正是要崭露头角在军中立足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京中受赏。

    明面上虽是奖赏,可等赏赐一落,就好比鹰隼枷上了金锁链,这卫小郎君哪儿还能回得去朔西呢?

    祝予怀想开口劝慰一两句,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倒是方未艾搭完脉,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反过来关怀道:“越往北行,我瞧你这心悸之症便发作得越频繁。可是近日思虑过多了些?”

    祝予怀无奈道:“大约是近乡情怯,睡得不太安稳。最近又做起了幼时曾做过的梦,醒来总觉得喘不上气。”

    “安神的药方恐怕还得改上一改,总是梦魇缺眠可不行。”方未艾沉吟半晌,又问,“过了这驿站便是图南山了,昨日已打点了御寒的物资和药材,一会儿便可启程。你身体可受得住?”

    祝予怀颔首:“无妨,行路并无大碍。”

    “那便好。这是我昨夜新拟的药方,比之前加了这几味驱寒养神的草药,只是药性还有些相冲。你先拿着看看,路上我再琢磨琢磨……”

    祝予怀正要去接那方子,屋外侍卫的叩门声让他的手一僵:“公子,方大夫,药好了。”

    德音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坏笑,噌噌跑去开门,将药亲自端进来塞到祝予怀僵硬的手里,殷勤热切地望着他。

    方未艾十分欣慰:“往后有德音盯着你按时吃药,你祖母在雁安也能放心许多。”

    唯有祝予怀微笑地看着案上被德音吃得空空如也的蜜饯碟子,眼皮直跳。

    “九隅怎么不喝?”方未艾一无所觉,和蔼道,“喝完了咱们就启程吧,早些过了图南山,之后都是平路,路上也不会这般磋磨人了。”

    祝予怀憋了又憋,硬着头皮挤出一声“师兄说得是”,在方未艾期许的目光里含泪干了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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