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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后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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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驿站往北再行几里路,便是图南山一带。

    图南山在大烨民间传闻曾是鲲鹏所憩之处,山脉盘踞在京畿之外,折成西北脉与南脉两脉,恰如一道蜿蜒的天然屏障,为澧京挡住了西北的罡风。

    若说澧京是大烨的明珠,那图南山便恰似一条拱卫着明珠的玉带。只可惜眼下天寒,图南山褪去了苍翠的玉色,在寒流的侵袭下显出几分老迈和萧索来。

    辰时方过,山间寒雾缓缓散了,天还是阴着。西北脉的山麓处,几名士兵正在结了冰的溪流中凿冰。

    其中一人抬头望了望天,骂了声娘:“这狗天气,可冻死老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雪落前过了图南山。”

    “我看难。”边上一人瓮声瓮气,“要不是卫小郎君这一路上停停歇歇,咱们行军哪有这么慢。”

    侯跃收回目光,没好气道:“行了陈莽,老子就随口一抱怨,你又瞎咧咧啥呢?”

    陈莽撇了撇嘴:“我哪儿瞎说了?还不是替哥几个不值!我倒罢了,等年后便能跟着高将军回朔西。可你们呢?好歹都是跟着长史大人见过世面的,如今却被派来跟着这位……”

    侯跃不耐烦地把军镐一砸:“我真奇了怪了,你最近屁话怎么这么多?”

    “别闹,猴子!”一个年长些的士兵赶紧拽住他,一边扭头皱眉,“陈莽,这话你以后也别再说了。我玄晖营一众兄弟,何人不是承了卫长史的恩情才有今日?如今长史将自己的亲兄弟托付我等,那是信得过我们,岂有不思回报,反而心生怨怼的道理?”

    陈莽急道:“我也没那个意思,我……”

    “你怎么?就会背后吠,像个长舌鬼!”侯跃嗤笑一声,几下捋起袖子,“训哥你别拦我,我今儿非要给这姓陈的洗洗狗嘴!”

    陈莽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这人说话怎么这般难听!”

    地上蹲着的一个士兵撩起眼,露出张刀疤狰狞的脸:“吵死了。于兄你也别拉架了,直接把他俩敲晕了事,清净。”

    附近其他士兵早听着动静看了过来,眼下都乐了:“老焦,你跟着撺掇什么呢,于大哥可沾不得你那一身匪气!”

    于思训头都大了,他是来劝架的,岂有带头动起手来的道理?他隔开剑拔弩张的两人,好声好气劝道:“冰差不多够了,都安生些,回去烧水去吧。”

    “啧,读书人就是好性子。”焦奕起身,一把捞过跃跃欲试要干架的侯跃,笑得蔫坏,“没听见你训哥都发话了?走吧猴子,跟你焦哥哥回去烧水。”

    侯跃被拽得脚底一滑,叫了起来:“老焦!你别扒拉我!我就看不惯他在背后嘴碎的样儿……”

    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也不跟他废话,一手抱着装满冰的头盔,一手驾着人就往回拖。

    陈莽面色不善地走在最后,斜眼盯着几人的背影,啐了口唾沫。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地上,已经有人堆好柴火,烤起了干粮。

    一个穿着玄铁甲的高大将领席地而坐,一转头看见他们,朗声笑道:“怎么去了如此久?给你们几人都烤了饼子搁着呢。”

    于思训正往空锅里叮叮哐哐地倒着冰块,闻声忙转头应道:“这怎好劳烦高将军……”

    “哎,顺手的事罢了。等忙完了都过来趁热吃吧。”高邈笑着摆了摆手,又回头冲马车上嚷,“卫听澜!再不起就没你的份儿了!”

    马车里悄无声息。

    “这小子,还真能睡。”高邈骂骂咧咧揣了两个饼在怀里,站起身来,“思训,你一会儿给他们分啊,我去把他薅起来。”

    于思训笑着应了。

    营地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唯独马车周围冷清得没个人影。

    高邈掠过人群走到马车跟前,掀开车帘一瞥,就看见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头上的发带也没摘下,松松垮垮地缚着一头乱发,整个人在束手束脚的小榻上蜷成了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毕竟才十五岁,眉目都还没完全长开,这么蹙着眉耷着脸,不知怎么,就带出几分小孩受了委屈的神情来。

    高邈啧了一声,这张脸平时瞧着气人得很,睡着了倒是可怜劲儿的,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登时也没脾气骂人了,跃上车去走到近前,捡起掉在地上的被褥,又抬脚踢了踢矮榻。

    “阿澜,快起来了。”

    卫听澜恍若未闻。他的眉间蹙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整个人深陷在了梦中。

    梦境里,有个渺远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耳畔:“醒醒。”

    卫听澜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昏睡了很久,久到记不清身在何处。喉咙里有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四肢冰冷麻木,像被冻住了一般。浑身疼得厉害,灌了铅似的沉重。

    这是哪儿?

    他吃力地回想着,只隐约记得自己死了。

    蹉跎一世,二十余载好似大梦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带着一身污秽,用那柄伴了自己多年、罪孽深重的剑,亲手了结了自己。

    可眼下这……又是什么地方?

    “别在这里睡。”半昏半醒间听见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有只温热的手掌轻轻地覆在他头顶,“醒醒。”

    卫听澜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风霜的寒气。

    似乎只是一眨眼,周围的景致从死前那凄然昏暗的大漠,一晃变成了漫天的疾雪。头顶枯枝横生,身下硌着碎石断木,呼吸间有一股刺人肺腑的疼痛,他就这么衣衫褴褛地伏在雪地中,满身的血腥气似乎都被大雪盖住了。

    有个模糊的人影靠近了一些,伸手小心地拍了他几下。

    脸上的乱发被一只手轻轻撩开,卫听澜听着那平缓有力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停在一寸之外,似乎是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里像是带了些为难:“竟已没知觉了么。”

    卫听澜觉得这声线似曾相识的熟悉,想要抬手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发觉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只温暖的手又移到了他背上,一点点拂去他身上的积雪。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手的主人在他耳旁轻问道,似乎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卫听澜没有答话,那人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你的伤口太深,挪动起来难免要牵扯到。可能会很疼,得辛苦你忍一忍。”

    “一会儿我会将你绑在我背上,否则没法骑马……我尽量骑稳一些,不过山路本就不平,若是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了,可别生我的气。”

    “回去路上我会一直像这样同你说话,问你问题。你若能听见,便尽可能在心里作答。别松懈,别睡过去。知道吗?”

    卫听澜动了动唇,发出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去……去哪里?”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

    卫听澜费力地聚起视线,只看见一抹不甚分明的月白色。那颜色澄澈清透,泛着些微的浅蓝,像雨后微霁的天空。

    卫听澜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只感觉到那人拂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积雪,便站起了身。

    “你去哪?”卫听澜咬着舌艰难地问道,“你说过……要带我回去的。”

    话音刚落,风雪忽然盛了。

    卫听澜在这片不详的沉默里吃力地眨了下眼,就看见眼前那片纤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角忽然沾上了泥,脏了。

    一滴猩红坠落在他眼前,紧接着又是一滴。

    卫听澜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染血的剑,剑上吊着枚半旧的剑穗。他心中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就看见有血迹洇红了眼前人的前襟,好似一朵彼岸花抽条绽蕊开在了雪中。

    卫听澜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了地,他呆呆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声音发着颤:“……祝九隅?”

    祝予怀捂着胸前涌血的伤口,似乎疼得狠了,踉跄着摔倒在地。

    他的样貌同记忆里一般无二,长眉秀目,只是眉头因为疼痛蹙得很紧,抬起的眼眸里蒙着一层看不清的水雾,像是含了泪。

    他望着卫听澜,嘴唇翕动着,似乎很歉疚地笑了一下。

    “濯青……”

    风雪模糊了他的声音,卫听澜什么也没能听见。风吹得这梦境似真似幻,月白色和雪色融在了一起。卫听澜脑中一片空白,好似听见了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经年累月的痛楚,在这一刻猛然决了堤。

    “你说什么?”卫听澜挣扎地支起身体,忽然声嘶力竭起来,“我没有听清,我还没有听清!你那时究竟想说什么?你不许……”

    他又恨又急,声音忽地哽咽了:“把话说清楚之前,不许死……祝九隅,你听见没有!”

    祝予怀只是望着他,眼眸里浮起一抹悲哀又释然的笑意,而后便在大雪中轻轻合上了。

    他的身体脱力地往后倾落,卫听澜像只仓皇的兽,在雪中摸爬着扑上去想要扶住他,抬手却只碰到了一片虚无。

    月白的衣料从他掌心穿透而过,祝予怀的身影连带这荒山雪岭,如烛火般轻轻一晃,倏然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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