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家
钱满回到家，就有了倦鸟归林的感觉。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父母为他准备了夜宵，但是他根本吃不下，匆匆洗漱之后，他已满是睡意。
就在入睡的那一刻，他又朦胧地回忆起奶奶顾合顺，在自己二十年的生命历程里，他第一次为人间的生离死别而惆怅难言，他第一次感到血脉的纽带是如此结实而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语言词藻，就可以让心与心瞬间紧紧相系，想着短暂相逢又溘然长逝的祖母，或许，他们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第二天一早，孟云晴和丈夫一起吃了个静悄悄的早餐，两个人没有交流什么，表面上是不想吵醒熟睡的钱满，而实际上两个人都有一丝丝不知所措的尴尬。
经过书房的时候，他们都会不经意地望一眼那个摆在书桌上的骨灰盒，然后，就各自沉默地走开了。
原本他们想跟对方说些有的没的，但是，又觉得家中多了一个人，虽然，那个人住在骨灰盒里，却让他们不知不觉变得肃穆而心生敬畏，以前的体己话，现在感觉都是不庄重的废话。
两个人埋下头安安静静地吃完早饭，饭后，钱小兵匆匆去上班，孟云晴收拾好碗筷却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起呆来。
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顾虑丈夫的感受，让她纠结的是，该怎么面对儿子而减少伤害地说出他的身世，他会爆发吗？他会埋怨吗？他会看不起自己吗？她实在是忐忑不安也没有把握。
来到书房，望着闪着温润光泽的核桃色骨灰盒，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十年来，她早已把自己当成是置身事外的人，无论当初发生了什么，错误也罢失误也罢，但是，面对眼前这位过世的老人，她就是自己儿子的亲祖母，在这一条血脉的纽带里，她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局外人。
孟云晴的心情相当复杂，她在书房驻足良久，她爱儿子，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心存敬重，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思索了一下，她转身去找了一块绣着银边的白色丝绸方巾，轻轻地盖在了骨灰盒上，然后，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方的台面上。
她又走到儿子的房间，想敲门又不忍心打搅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没有锁开了一条缝，她屏住呼吸朝里面看了一眼酣睡的儿子。
时间过得真快，光阴不是似流水，而是洪水，“哗”的一下就到了眼前，总之，不知是谁在恶作剧拨快了时钟，这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人一晃就老了。
只看日月照古今，不知几度夕阳红。
二十年只是匆匆一瞬间，那个曾经调皮可爱的小男孩，而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每回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感伤落泪，以前那个耍着小聪明的淘气小孩哪儿去了？以前那个叫嚷着快快长大的小不点儿哪儿去了？以前忙忙碌碌又乱乱糟糟的岁月静好，又哪儿去了······
“妈妈，我要自己穿鞋子。”小小的钱满已经到了什么事情都想自己做的年龄。
“好啊，你自己穿吧。”同别的妈妈一样，孟云晴总是一脸鼓励地看着儿子。
只见这个小朋友一手拿着小鞋子一手握着胖脚丫，使劲地往里挤着怎么都穿不上，然后，他拿起鞋子研究着，突然抽出鞋子里的鞋垫，把它们扔在地上。
“这根本就是没用的东西！”他气愤地说着，穿好鞋子给妈妈看。“妈妈你看，我穿上了。”胖嘟嘟的小脸上满是骄傲。
“哎呀，鞋垫怎么拿出来了？”她定睛一看。“儿子，你把鞋穿反了。”
“反了吗？”他认真地想了想，干脆把两只□□叉过来，笑嘻嘻地说。“你看，这样就正过来了。”
“哎呀！不行！会摔跤的。”她冲着跑走的儿子大叫。
果不其然，摔倒了！
膝盖上面的皮蹭破了，她心疼地给他涂上红药水。“你知道妈妈有多心疼吗！”她叱责着他。
“对不起，妈妈。”他小声地在她耳边说。“我为我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你这张小嘴真会说！”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受伤了，妈妈的心也会疼。”
“妈妈，我宁愿自己的腿疼，也不想让你心疼！”
这是三岁的儿子。
“妈妈，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钱满从父亲的背上跳下来，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样东西。
打开包装纸，是一双棉手套。
“大夏天的，我怎么戴棉手套呢？”她有点纳闷。
“也不是常常戴。”这个小朋友说。“就是我做了错事，你要拧我屁股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先戴上手套。”
望着孟云晴左右不是的尴尬神情，旁边的钱小兵笑出了猪叫声。
这是五岁的儿子。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是谁欺负了你吗？”
“没什么。”她擦干眼泪摸摸儿子的头。“妈妈在工作上遇到一点困难，被李护士长骂了。”
“是燕燕的妈妈吗？”他义愤填膺地锁住小眉头。“我以后再也不跟燕燕玩了。”
“大人的事情跟小朋友没关系。”她忙说。“你们还是好朋友。”
“那么，妈妈你要坚强一点。”这个小朋友说。“我和爸爸一样，都喜欢看到你开心的样子，你开心我们就开心。”
这是七岁的儿子······
她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熟睡中结实健康又英俊的儿子，回想起他三岁时就会说的那句话：“我为我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而她的代价又是什么？她有些迷惑，虽然，她常常在某一刻感到羞愧，懊悔自己当初的冲动为丈夫带来了伤害，而上苍却是如此的眷顾她，让她依然可以跟善良敦厚的丈夫组成幸福的家庭，有人说幸福千里难寻，但是，在她平凡的世界里，幸福就是她生活中最朴素最踏实的一种存在。
她感叹十分，她有时候觉得幸运之神就在她身边，悄悄地神秘地为那么普通的她洒下幸福的雨花，她独享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流星雨，也独享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幸福。
“咚咚咚！”客厅墙上的时钟突然响了。
钱满翻个身，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松懈赖床的感觉真好。
他一回头看见母亲，嘴角向上温暖地冲着孟云晴微笑。
“妈，几点了？”他问。
“十点了。”她说着，索性走进房间把窗帘全部拉开。
他咪咪眼睛，看着阳光满床。
“钱满，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来。
“昨天就看了。”他笑了。
“昨天没看清楚。”她也笑了。“
“我爸呢？上班去了？”他问。
“可不。”她答。
他点点头揉揉眼睛，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我得先给付仁打个电话，昨天太晚了，他和他家空姐······”他停住不说了，只是笑。
“付仁女朋友漂亮吗？”她好事地问。
“嗯。”他点点头，专注地打电话，然后又轻轻地放下，一脸奇怪的问号。“他怎么关机了？这小子！”
“人家跟女朋友在一起，哪有时间接电话。”她说。
“也是。”他又点点头，看向母亲。“妈，你怎么瘦了？不要盲目减肥哦。”
“没有减肥，就是有点不舒服。”她伸手给他看。“手上有一点浮肿，脚也一样。”
“啊？怎么回事？”他蹙了蹙眉头。“你生病了？”
“不是病。”她不知不觉地抚摸着肚子。“钱满，妈妈没有早一点告诉你，我······”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紧张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请了一个很长的假。”她答非所问。
“为什么？真的生病了？”他更紧张了。
“钱满，我······我······”她吞吞吐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怀孕了。”
“什么？什么？”他一个猛子从床上弹跳下来，穿着睡衣睡裤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兴奋得想把母亲抱起来，又怕动作太大惊动了小生命，于是，他轻轻地拉起母亲让她靠在床头上，好像对待一个珍稀文物，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肚子。“这样的喜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以为你会有想法，不高兴呢。”看着儿子的兴奋异常的表情，她舒了口气欣慰地说。
“我当然高兴！我当然高兴！”他一叠声地说。“这真是一个劲爆的好消息，比康叔叔是我亲生父亲还要劲爆！”
“你你你······说什么？”她吓了一跳，心脏“砰砰砰”开始狂跳，她从来都没有提及过儿子的身世，终于要面对这一天，她紧张得手脚发凉头皮发麻，支支吾吾难以开口。
他没有在意母亲慌张的神色，只是低头对着母亲的肚子说。“喂！里面的小家伙，你一定要平安出来，我妈妈可是高龄产妇哦。”
“钱满，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僵在那里半天，才小心又抱歉地问。
“我爸爸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没有回答，而是由衷地说。“妈，你知道吗？因为一胎化政策，我剥夺了我爸要孩子的权利，我一直都感到很抱歉，现在好了······”
“台北的奶奶告诉你······关于你的生父吗？”她打断了他的话，深深自责没有亲口告诉儿子。
“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他兀自又说，抬起头看见母亲担忧惶恐的眼神，微微一笑。“妈，不是奶奶告诉我的，这件事，我十几年前就知道了。”
她惊愕不已，迷惑中竟呆呆地楞在那里。
“妈，抱歉我早就知道这件事而没有告诉你。”他把脸低下来好笑地望着母亲说。“虽然我什么都知道，但是，你放心！这里没有电影情节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摔东西，更不会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