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一夜
面对自己最喜欢的小吃,她忽然没有了食欲,匆匆结完账,她走过对面的马路,再转到另一个路口,那里新开了一家雅致的咖啡厅。
她点了一份起司蛋糕和一杯摩卡咖啡,然后,端起一杯水猛喝了几口,努力控制好自己紧张而复杂的情绪,这才拿出电话反拨过去。
“你好!康教授,我是孟云晴。”
“你好你好,前几天就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康启然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深沉而有魅力,让人不知不觉就跟随着他的音节沉浸下去,不知为什么。
“我知道,钱满已经告诉我了。”她说。“你不要太悲伤,保重身体。”
“虽然我也知道人老了都会走,留也留不住,可是,心里就是很难过,我母亲她······唉!”他的声音里带着悲哀,让电话那头的她想象着他眼眶泛红的样子。
“钱满奶奶也算是高寿了,而且是在睡梦中离开的,那么安详,没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福气。”她安慰着他,她刻意不说“你的母亲”,而是用“钱满奶奶”来称呼,她觉得在心理上,这可能也是一种对他的慰籍。
“云晴,你······告诉过钱满关于他的身世?”他沉思了片刻,有些犹豫地问。
“一直都没有,这次去台湾,我也只是说让他去拜访一个叔叔。”孟云晴说。“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我感觉······因为······我没有资格先对他开口,可是······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康启然有些疑惑。
“或许······”孟云晴想了想。“是钱满的奶奶告诉了他?”
“我也这样想,不然,她不会安排钱满把她的骨灰带回大陆。”康启然回忆着母亲临终前的种种征兆,想着母亲临走之前还在为他操心,不免悲从中来。
“钱满这次回来,我原本也要告诉他的。”她说。“他应该知道的。”
“谢谢你!云晴!”他深深地说。“这几天把钱满累坏了,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感觉很对不起他。”
“你不要这么说,或许,冥冥之中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她有些感慨。
“真的,钱满一来就急着去见了阿嫲,他们祖孙俩那么投缘,只可惜······阿嫲她走得有点早,不然······”
“不要太难过了,其实在外人看来,钱满奶奶已经很圆满了。”她轻轻地说。
他听到圆满两个字,沉默了几许,问她。“你······身体还好吗?反应大吗?”
“没······什么反应······”她突然有几分羞涩,迟钝地回应着。
“再生一个儿子吧。”他虽然语气真诚,但是话语却有一丝唐突。
“我······”她的脸更加潮红起来,结结巴巴地笑了几声。“我这个岁数了,能生就感谢上苍了。”
“也是,什么都好。”他也笑了。“我在香港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医院,院长是我的朋友,放心吧。”
“谢谢你,我也代替小兵谢谢你。”她感激地说。
“该谢的人是我,小兵是我的恩人,也是钱满的恩人。”他由衷地说。
放下电话,她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又苦又难喝,于是,她放了两块糖进去,再试试,是一种带着甜味的“又苦又难喝”,她又拿起叉子尝了一口起司蛋糕,浓厚的奶油味让她瞬间反胃。这时,她又想起了她的绿豆凉粉和肉夹馍,那才是最对她胃口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每一回跟康启然通电话,她都鬼使神差般一定要去一间情调高雅的咖啡厅,不假思索地点一杯对她来说非常难喝的摩卡咖啡和一块难以下咽的起司蛋糕,装饰性地摆在眼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放松地同他谈话,就如同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初夏,准备跟她一起去实习的同事由于受伤住院,她只能孤身一人前往北京,开始了为期两周的护理实习课程。
没想到第一天,她坐错了公交车,一个人迷茫地在大街巷道上来回穿梭,走来走去脚底磨出了又大又疼的水泡,又饿又渴的她在孤立无援之中落下泪来。
正当她徘徊不定的时候,他出现了,他把车停到路边,善意地询问着,温文儒雅的样子让她觉得温暖而心安,他把她送回了实习的医院,她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便彬彬有礼地跟她挥挥手驾车离去。
几天之后,她已经慢慢适应并且投入到紧张的实习中,也渐渐忘了那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温柔的陌生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换好衣服走出医院,准备先去买点水果再回到住处。
刚走到街道上,她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那里。
想起自己连句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过,她迟疑地走上前去,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你好!谢谢你!”
他见了她,并不惊讶,依然温文尔雅露出绅士的笑容。“走吧,我带你去逛逛,你一定没有看过夜晚的北京城。”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在医院门口等她,她不想同他太过热情以至于发展错了方向。“我是有男朋友的。”她对他说。
“我也有女朋友啊。”他笑了。“我就是想带你到处看看,很多地方我也没有去过,我们一起吧。”
她放心了,在他们相互都有男女朋友的情况下,这种态度的表明应该就是一种护身符吧,他们心照不宣地恪守着不越雷池的本分。
他带她游车河,顺便吃美食,她记忆深刻的是,他带她去了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间咖啡厅,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走进咖啡厅,她完全陌生和好奇,他为她点了一杯摩卡咖啡,又让她试了他认为极其美味的起司蛋糕,她不喜欢奶油味浓重的食物,也喝不惯咖啡,只觉得坐在灯光朦胧音乐缥缈的咖啡厅里细细私语,情调二字还是相当受用的。
“我是护士。”她的职业一句话就可以透个底朝天。“你是教授?”她好惊讶。“你那么年轻!”
“不年轻了,都三十多了。”他摇摇头望这她笑。
“你研究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量子力学,你听过吗?”
“什么?”她不懂,把这四个字分开看,她都明白,可是合在一起就是深奥晦涩的外太空,她完全摸不清一丝门道。
她被他微观物质的理论弄得晕头转向,什么宏观微观原子亚原子,她的一点点脑水实在用不到那里去。
她只是浅显地知道他是美籍台湾人,被邀请来大陆做学术研究。
最让她开心迷醉的,就是他带她游车河玩遍北京城,或许他有宏观微观的特别视角,把个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变成了如玩家家酒那么轻松和有趣,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楼宇每一处风景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像一个孩子王,用他的车轮幻化出美轮美奂的建筑奇景,让她欢呼雀跃完全沉醉其中。
最后那个夜晚,他定了一间五星级的餐厅。
“我有优惠券,算下来不贵的。”他微笑着安慰她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们吃着喝着聊着,人微醺夜微长。
带着醉意的两个人终究没有回到各自的住处······
他把她扶到了酒店的大床上。“你睡床,我在沙发上将就一下。”他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醉意朦胧地问他。
“你想过去美国看看吗?”他反问。
“不去,我有男朋友。”她摇摇手。
“你要跟他结婚吗?”
“嗯,肯定的!”她靠着绵软的枕头,昏昏欲睡。“你呢?要结婚吗?”
“跟谁?”他有点明知故问。
“当然是你的女朋友。”
“唉!我妈妈不喜欢他。”他垂头丧气地说着,起身去到了两杯冰水,一杯递给她。
“为什么?”她接过来喝了一口。
“因为她是日本人。”他说。
“那你呢?你爱她吗?”
“嗯,爱!”他诚实地点点头。
“你爱我吗?”她突然问,令他猝不及防,呆呆的。
“别说了。”她趁着醉意嘻嘻笑着。“我逗你呢。”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他说,眼睛深深地盯住她。
“真的吗?”她歪着头看他,醉眼迷蒙地伸出一只手挥了挥。“下次还愿意带我游北京吗?”
“愿意!一辈子都愿意!”他温柔地说。
“我也愿意。”她朝他张开双臂,然后又用命令的口吻说。“过来!”
他有些痴迷地望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美若牡丹的女孩,乖乖地听了她的命令,一步一步轻轻走过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并不满意,醉意之中紧紧地抱住了他,“砰砰”狂跳的两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微醺的两个人耳鬓厮磨说着俏皮的情话,他先是亲吻了她秀气的耳垂、美丽的脸颊和翘起迷人的下巴,然后,试探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迎接了他的吻,这一个情到浓处的深吻,令他们忘记了自我也忘却了一切,他疯狂地吻着她,而她,宛如一只美丽的鸟,被他爱抚着每一根羽毛,在迷醉之中不知不觉地开屏。
第二天,她就后悔了,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她哭了。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她从来都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想象,这并非是她目光短浅而限制了她的期待,因为她心中明白,千条江河万种水域,鲸鱼无法生活在小水塘,小虾米也不会去跃龙门,每条鱼儿都知道生活在自己适合的水流层,人,何尝不是呢?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迷途的小金鱼,遇上了一个研究量子力学的大教授,就算让她终其一生,她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那么高,她这么低,纵然相互喜欢,她踮起脚尖仰望终是不稳定,而他总是弯腰迁就也有不耐烦。
真爱不能刻意去寻找,但是,她可以安排自己不去错爱。
在她的心里,就当自己跟这个男人做了一场春天的郊游,留下美好的记忆,然后,这个梦就蒸发了。
而他,却不这么想。
他深情款款地牵着她的手送她去车站,分别的时候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不能抛弃你的女朋友。”
“那你呢?”
“我走了。”
她离开他跑了起来。
“不要跑!”他追着她喊。“不要跑!”
“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停下来看他。
“当心我们的儿子。”他口无遮拦地对她喊了一声,眷恋、伤感又似叮咛。
她觉得他疯了,怎么可能!
她怀孕了!
她先是惊慌失措,然后夜夜流泪,她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而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联络他。
冥冥之中她觉得,她与他之间,就算是赴了一场前世的约会,至于接下来的小生命,那就由她来抚养吧。
二十年来孟云晴结婚生子,始终过着平淡满足的幸福生活,她很少回忆过去,那些遥远的记忆就像一叠泛黄模糊而不知去向的信笺,早就埋没在柴米油盐和升斗小事之中。
可偏偏不巧的是,应该说——巧的是,去年钱满去了美国读书,在一场比赛中,康启然的一个学生看见了讲台上演讲的钱满,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他,并配文说:“康教授,我发现了一个年轻的你。”
就是这一张照片和一句玩笑话,让康启然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人生真如一出戏,当你觉得就要平稳落幕的时候,总有一个意外帮你挑起幕帘,重新演绎中,成了另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