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一家人
办理登机的旅客队伍很长，左拐右拐的黑色标志带把排队的人群聚成了一个正方形，远远望去，好像军训中准备走正步的方块队。
宁淑珍一出现在人群中，就是一个非常显眼的标志人物，年过五十的她穿着打扮过于新朝和艳丽，总让人感觉她有一种想要拼命抓住青春尾巴的意图和冲动。
只见她匆匆赶来，肩上挎着一只名牌小香包，手上拎着一个装满柚子茶的小水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项链闪烁在她皮肤有些松弛的脖颈上，项链下面是一件领口裹着紫色滚边的鹅黄褶皱泡泡纱上衣，油葱色的长裤下配着一双深绿色尖头羊皮高跟鞋，走起路来“咔咔咔”一阵乱响，像两只出鞘的匕首，隐约有一丝危险感而令人不太敢靠近。
“贝来，快一点呀！”她一边摇晃着手臂催促身后的儿子，一边步态急促地赶过去排队，本想少走几步弯腰穿过标志带，却发现无数双目光正盯着她看，便只好作罢。
“我来了。”谢贝来大步流星几步赶上来。
“他俩呢？”她皱着眉头问。
“我怎么知道。”他双手一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哎呀！哎呀！这两个······人！”她又急又气，本想狠狠地骂一句“这两个死人”，忽然，她发现自己已置身于排队的人潮中，于是，咬着后槽牙把“死”字给吞了下去。
“急什么。”谢贝来双手插在裤袋里，原地踏着步子身体左右摇晃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态，仿佛机场是他家客厅，让他探囊取物全不在话下，所以他不急不慌更不脑，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一看他的外貌特征，就知道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台北男孩，不丑不帅不柔不刚不高不矮，就是有点微胖，一身名牌的运动装让他略微粗壮的身型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不愧是父女俩，就是这么讨人厌！”宁淑珍直着脖子向后张望，她脖子上的皮肤似乎少擦了一些粉，跟涂脂抹粉的脸形成了色差，而她脸上的妆容又可谓是一言难尽，她眼影的颜色是浅绿，粉嫩的色彩如一片神秘的湖水覆盖了她整张眼皮，又在眼角勾画了粗浓的眼线，对应着一双过于细长的眉毛，在她宽大的脸上竟然产生了一种“头悬梁，锥刺股”又凶又狠的犀利效果，还有她厚实的嘴唇，她给它涂了一抹意想不到的紫色，跟她新染的紫色头发相配衬。
她在自信中试图想把所有的潮流元素强加于身，但是，装扮出来的效果却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惊吓到人，让她在一众人里尤其突出。
然而，她却有着满满的异于常人的自恋心态，让她以为与她相遇的每一双惊诧的目光，都是对她风韵犹存以及独特魅力的羡慕与欣赏。
而恰恰相反的是，在外界的眼光中，她似乎就是一个打扮怪异和头脑有些问题的中年妇女。
悲哀的是，她并不自知。
“姐，这边。”突然，谢贝来朝远处喊了一声。
一个脚步匆匆气喘吁吁的女孩背着一个大背包往这边赶，她一只手拖着一个中型行李箱，行李箱的上面放着另外一个背包，另一只手还要顾及着随时从肩膀上滑下来的随身小皮包，勉勉强强一路小跑，她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却等来了母亲的一个大白眼。
“怎么这么慢啦！”宁淑珍紧皱眉头黑着脸问。“你爸呢？”
“来了，来了。”没等女孩回答，身后已经快步赶过来一个拖着巨大行李箱的中年男人。“你们什么都不拿倒是轻松。”他边走边嘟囔着，然后停下来取出身上的一个方巾，使劲地擦擦眼睛擦擦鼻子。
“什······么？！”宁淑珍瞪直了眼睛，穷凶极恶的样子仿佛要吃掉眼前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
“我是在说贝来，又没有说你。”宁淑珍的丈夫谢智远瞧了一眼总在发火的妻子，便不再作声远远地躲开了。
谢贝来听见父亲的话，连忙上前去拿自己的背包。“姐，谢谢啦，累了吧？”他把背包从姐姐谢婉芷的背上接过来。
谢婉芷没说什么，把手伸到脖颈处轻轻地揉着。
她的脸色有些惨白，眉眼里含着淡淡的忧伤，颀长的身体略显瘦弱，此时，她心事重重地垂下眼皮，她倒是希望能让自己累到极致，从而去压垮她心中难言的痛楚，然而，当疲累渐渐消失的时候，她的惆怅与伤痛就更加明显更加□□裸地折磨着她。
心痛，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这是真的！
“姐，去玩的话，我们总是要开心一点。”谢贝来看了看满脸沉闷的姐姐，安慰似的语气。
“知道了。”她点点头轻声应着，她有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苗条的身材上穿着一袭浅灰色的长裙套装，脚下是一双平底亚麻布鞋，让她看上去淡雅而安静，与她母亲粗俗夸张的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还在想着那个王安旋？”他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问。“你觉得他会来机场找你吗？这种人！”
“没有了，我才不会管他。”谢婉芷推了弟弟一下，然后，眼神幽幽地望了望远方，又咬着嘴唇默默地转过身去。
她的心更痛了，她回想起几天前，她放下尊严甚至不顾廉耻主动去联系他，她想好好跟他谈一谈，她想告诉他“我还是爱你的”，可是，他理都不理，回也不回。
其实，她潜意识里似乎还在等待他的出现，她期待电视剧里的情节能够发生在她身上，那就是在最后的时刻，他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跟她说不要走，那么，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回去······可是，这里没有电视剧，只有嘈杂的人群和来去匆匆的旅客，还有，她那一颗因为受伤而无法治愈的失落的心。
谢贝来还想再说什么，被谢婉芷不客气地阻止了。
“管好你自己吧。”她说。“你现在上学怎么样？大学二年级了，怎么没见你读过书？”
“嘿嘿，我们那个野鸡大学，有什么好读的，不就是跟玩一样吗？”谢贝来满不在乎地说。
他资质平平，不聪明也不努力，在台湾省这个人人都可以读大学环境下，他只想随便选个专业，稀里糊涂混上一张大学文凭，仅此而已。
至于今后的打算，他完全没有认真地思考过。
“不过，要不是请假，我现在还真是想念我们学校呢。”谢贝来眯起眼睛陶醉地赞叹道。“后排靠窗，我的宝座，梦的方向，王的故乡，啊——”
“啊你个头！”谢婉芷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被你给打败了！”
那边，谢智远和宁淑珍夫妻俩一碰面就你嫌我怨不停地嘀咕着，终于领取了登机卡，眼看着时间急迫，一家人便一路争争吵吵地奔去寻找登机口。
谢婉芷被父母不能停歇的埋怨与争执弄到头痛欲裂，只见她背着包飞速地向前跑，我行我素完全不回头。
“姐，等等我。”谢贝来左右看了一下，赶紧冲着谢婉芷的背影追去。
“贝来，不是这一边，等一下！”宁淑珍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来，然后自作主张地在后面乱喊一通。“走错了吧？我觉得错了！”
“哦？错了吗？”谢智远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自言自语地哼哼着，然后又毫不迟疑地向前去追谢贝来。“管他呢，先走吧。”他说。
宁淑珍看到没有人听她的话，于是也就跟着走，一边走一边骂。
感觉这一家人，从头到尾都是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一路全是戏。
总算顺利登机，宁淑珍依然不信任似地急急慌慌向前挤，就好像她的座位会被谁占去。
紧跟在宁淑珍身后的谢智远鼻头紧挨着她细细密密的一头卷发，不巧她一扭头，一绺发丝刷地一下正好扫在他的眼睛上，他眉头一皱揉揉眼睛，这才发现妻子又换了新的发型，他凑近鼻子使劲闻了闻，一股难闻的化学药水味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离我远一点！”宁淑珍回头厌烦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远？后面又不是没有人。”他同样厌烦地回了她一句。
他把脸稍微向后移，再一次端详着妻子的发型，他真心觉得她每一次转换发型，就是多了一种丑法，实在是看不下去。
突然，有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拥挤的飞机走道上，灵巧的小身体左钻右钻穿过人群。
她看上去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一身漂亮的白底碎花小旗袍，两根小辫子从头顶精致地编结到发梢，然后用两枚小巧美丽的蝴蝶结系起来。
她可爱的脸庞和灵动的眼神实在令人爽心悦目，从而抵消了她奋力穿越人群而给人们带来的不便和小小不满。
“小妹妹，你的座位是几号？”有人亲切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