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去,你只剩归途
房间里的一老两小你来我往笑声阵阵,温馨而甜蜜,站在门外的康启然被这笑声感染,他不知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母亲虽然老了,但她的笑却很美,嘴角弯弯的眼角也弯弯的,非常立体的五官在岁月的打磨下,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形态。
母亲是一个不折不扣被时代辜负的美人,在他年幼的记忆里,母亲曾经有着令人惊艳的美貌,然而,母亲却愿意为了顾及他的感受而独守空房几十载,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到如今······
“启然,进来呀。”顾合顺抬眼看见儿子,招手让他进来。
“妈,我······”康启然站在门外踯躅了片刻,他很怕影响母亲的好心情,也怕母亲要赶他走。
“进来吧,站在门外干什么!”顾合顺瞥了他一眼,再一次招招手。
“哦。”康启然打开门侧着身子走进去,有点不自然蹑手蹑脚的样子。
后面跟着付仁,他倒是大大咧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进门利落干脆地搬过一张椅子让康启然坐,然后又搬过一张椅子自己扑通一声坐下去,轻轻叹口气,眼神里是有些麻木和放空的状态。
大家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付仁,又想起他爸爸的背包,忍不住又笑了一回。
“你们在笑什么?”康启然也随之而笑,并且小心翼翼地问。
“那边的事故很严重吗?”顾合顺反问儿子。
“嗯,半边屋顶都炸飞了。”康启然点点头。“有一个人死了,还有好几个人受伤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唉!”顾合顺沉痛地摇摇头。
“付仁哥哥,你的衣服呢?”康晴儿忽然发现付仁今天早上穿的那件蓝色防水轻薄外套不见了,只剩下一件纯棉的男装背心,露出他经常健身的结实臂膀。
“哦,那个死掉的人胳膊被炸飞了,有一个人在捡他的骨头,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包那些东西。”
“哎呀我怕!”康晴儿惊魂未定地把小手搁在胸口,眼里闪着恐惧。”
“不怕,有哥哥在。”钱满和付仁几乎同声说。
“看看你多幸福!”康启然望着女儿笑了。“有两个哥哥保护你。”
“嗯!”康晴儿娇滴滴地点着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小胳膊把一只白玉镯子拿给康启然看。“爸爸你看,阿嫲给我的,漂亮吧?”
“不要摔破了,好好收着。”顾合顺叮咛她。
“妈,你怎么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康启然觉得母亲今天很是不同。“那不是你一直珍藏的宝贝吗?怎么······”
“宝贝是要有传人的嘛。”顾合顺对着儿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启然,妈妈感谢你!”
“妈!”康启然看着母亲,又看了一眼钱满,心情有些杂乱。
“因为钱满,妈妈也是圆满了。”她口气轻松地“哎”了一声,默然一笑中却掩饰不住令人疼惜的虚弱。“总之,你要好好对他。”
“我会的,妈。”康启然真诚地说。
“什么情况?”不明就里的付仁懵懵懂懂地嘀咕了一句,跟康晴儿一起用目光究判着。
钱满并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们饿了吧?”顾合顺提议。“不如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吧,晴儿,你去拿几瓶饮料来,钱满,你把寿司盒端过来放在小桌子上,柜子里还有一次性的小碟子。”
“好的。”两个人马上起身去拿东西,康启然和付仁也帮着摆桌子,不一会儿,几个人便开始吃起了寿司。
“真好吃!”孩子们说。
“你们是托了阿嫲的福,这是惠子专门做给阿嫲吃的。”康启然微笑地说。“阿嫲最喜欢吃寿司了。”
“我根本不喜欢吃寿司。”顾合顺突然说。
大家都愣住了,把正要放进嘴里的寿司举在了空中。
“妈,每次问你要带什么,你都说让惠子做寿司过来,我以为你爱吃的。”康启然呆了片刻,轻轻地说。
“中国人的胃还是喜欢吃热菜热饭,寿司这种东西一点热乎气都没有,偶尔吃吃还行。”顾合顺说。“我每次这样说,主要是想让惠子安心,让她知道我并没有排斥她,再说了,跟敬老院里的老朋友们一起吃寿司,从没有剩下过呢。”说着,她微笑了。
“哦。”康启然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有点感动。
“不过,今天的寿司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顾合顺说着又笑了。“真的,太美味了!可能是有你们的缘故。”
大家都笑了起来,说笑之中,一大盒寿司统统进了大伙的肚子里。
饭后腹饱知足,懒洋洋又睡意满满的顾合顺对大家摆摆手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想睡一下,今天感觉太累了。”
康启然连忙照顾母亲上床午睡,他一边为她铺好毛毯,一边示意孩子们先出去。
钱满、付仁和康晴儿走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前台的何美丽在那里顾盼两若地张望着。
“何小姐,我们要走了。”钱满上前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再见!”付仁也说。
“嗯······那个······”何美丽突然跑前了两步,羞答答地对付仁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吧。”
“啊?没有这个必要吧。”付仁先是一愣,之后毫不客气地摇摇头,眼睛里有一种“不要迷恋哥”的拒绝眼神,然后拽拽地走掉了。
就这样在匆匆与愕然中,大家都走了,只留下何美丽在凌乱中几乎不敢相信的戏剧化的一张脸,忽然让人感觉人生就如一出戏,不是看人演绎,就是演给别人看,说不出的精彩也说不出的悲凉。
何美丽在挫败中难过地落下泪来。
“喂!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不至于让人家这么难堪吧?”钱满边走边于心不忍地说。“好好告别不好吗?”
“嗨!满哥,你昨天说我暧昧,今天又说我无情,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嗯?”付仁莫名其妙地双手一摊。“想什么呢!”
“好吧好吧,不要这么拽,当心现世报。”钱满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开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没想到一语成谶,当然,这都是后话。
康晴儿却有些不以为然,撅着小嘴说:“付仁哥哥也不是每个人的电话都要的。”
“对嘛,还是晴儿明白。”付仁笑了,又有点恶作剧地跟康晴儿嘀咕着。“钱满哥哥没有女朋友,所以他不懂。”
“咯咯咯!”康晴儿好像懂了很多似的得意地笑,笑着笑着又想起了什么,仰着头望向钱满。“钱满哥哥带我去玩吧,我想去坐过山车。”
“好啊,我去跟康叔叔说一声,让他先去忙自己的事情。”钱满说。
几个小时之后,康启然在大学里处理完公事回到家,刚刚走进家门,就接到某个政治人物打来的电话,他赶紧走去书房听电话。
说来说去都是蓝绿政党明争暗斗的戏码,他已经极度厌倦了这些政治人物拉拢诱惑教授学者去搞政治,把学术氛围浓厚的大学校园弄得乌烟瘴气,也让母亲因为看不惯这种无脑政治而跟他越来越疏离。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参与任何的政治活动,也不会再为谁去站台,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他说。“台湾不能独立,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对······这就是我的立场,是的!全都变了,统一还是独立并不是这个岛上的人说了算,还有对面的十四亿,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不会······”
正说着,只见惠子连跌带撞拿着一只手机冲上楼梯,面部惨白并且仓皇失措地大喘着粗气,带着哭腔和尖叫声大喊着:“启然!启然!妈妈!妈妈!”
“怎么了?”康启然被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坏了,甩下电话,接过惠子递过来的手机,他对着手机“喂”了一声。
“康教授,您的母亲顾合顺女士今天下午在睡梦中往生了。”长照中心的负责人用沉重的声音通知他。
“什么?!什么?!她几个小时之前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的,怎么可能!”他发疯般地大喊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不可能!不可能啊!”
“康教授,我们也很难过,请您节哀顺变。”负责人用安慰的低沉的声音说。“顾女士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她是在睡梦中自然死亡······”
“不不不,你们肯定弄错了!”康启然大吼大叫着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阵晕眩让他觉得血压突然冲到头顶,整个身体不自觉地重重沉沉地往下跌,幸好惠子冲上来扶住他,两个人就这么相拥而泣。
“启然,妈妈走了,妈妈真的走了。”惠子哭着说。
“妈!我还没有跟您说声对不起,你怎么就走了,是儿子不孝啊!妈!妈!”他呢喃着泪如雨下,他的心立刻被掏空了一大截,他至亲至爱的血脉也突然短了一大截,他的牵挂他的孝心突然间无处可放,他心痛如撕裂。
人世间的分离让他第一次感到无能又无助,母亲走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程不见了,他的源头就此消逝,之后的人生路,他只剩归途。
“孩子们呢”他用沙哑的声音问。
陪着他一起哭泣的惠子哽咽地抬起头望向窗外。“他们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她说。
正说着,钱满、付仁和康晴儿有说有笑地开门走上楼,正巧碰见康启然和惠子边哭边向楼下走,他们从下而上望过去,全都震惊无措地停在那里,空气在悲伤中瞬间凝固。
“晴儿,你阿嫲往生了!呜呜呜!”惠子跑下楼梯去抱住了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康晴儿吓傻了,圆滚滚地睁着一双眼睛,惶恐地尖叫着。“阿嫲!阿嫲!我要阿嫲!”
“走吧,我们去接阿嫲回家。”康启然强忍着悲伤,哑声低语。
“爸爸,是不是我昨天玩了那个游戏,阿嫲就往生了。”一瞬间,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突然长大了,脸上的稚气被浓浓的忏悔所覆盖。“是我害死了阿嫲,是不是?”
“不是的,你不要乱想,晴儿。”钱满用手指擦了擦冲出眼眶的泪,拉着她向外走。
“晴儿啊,你现在真的要披麻戴孝了。”康启然泪流满面地走到外面去,对着苍穹仰天长叹。“这不是游戏······”
钱满悲痛地扭过头犹豫片刻,终于镇定地对康启然说:“康叔叔,奶奶临走之前曾经拜托我一件事,她要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大陆撒向大海。”
2003年10月21日,顾合顺仙逝于中国台湾省台北市的一个长照中心,带着她的乱世劫与倾城殇,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