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在,你尚有来处
当顾合顺对钱满说出所托之事时,旁边的康晴儿似懂非懂又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巴,童真而黝黑的眸子里瞬间涌起了一层泪翳,她嘟着小嘴有点难过又有点委屈地哽咽了起来。
“阿嫲,你不要说这个,我害怕。”小姑娘梨花带雨咬住了嘴唇。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顾合顺拉过孙女怜爱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脸蛋。“阿嫲吓着你了,对不起!“然后,她又扭头冲钱满使了个眼色。“记住了吗?阿嫲就拜托你了。”
钱满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凝重脸色沉沉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不说这个了,谈点别的吧。”顾合顺见两个孩子各有心事的样子,便善意地转了一个话题,笑着说。“我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我小时候我们村庄的人,我居然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唉!人老了只能怀念从前,昨天吃了什么总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么奇怪。”她微微笑着慢悠悠地说。
“什么梦?阿嫲。”刚刚还泪眼汪汪的康晴儿听见顾合顺说梦,好奇起来。
“阿嫲梦见了小时候我们村庄里长得最好看的一对夫妻,男的叫石牛哥,女的叫喜媚姐,他俩在我们村里可有名气了,只可惜后来······“顾合顺叹了一口气,思绪深深地回忆着如烟往事。
“后来怎么了?”钱满听着顾合顺在叹气中缓慢地讲述,他轻轻地问,语气是认真和尊重的,与同龄人相比他显得更加稳重且善解人意。
“后来,他俩都被日本军人杀了,我们那个村庄多半都被日本人······”还没说完,康晴儿就捂住了耳朵,惊恐地摇着头说。
“阿嫲!我不要听了,好恐怖啊!”
“是啊,对中国人来说,那真是一个恐怖的年代。”顾合顺难过地叹气道。
“阿嫲,所以你最恨日本人,也恨我妈妈是不是?”康晴儿想了想,然后有些疑惑地问。“可是我妈妈又没有杀人,不是吗?”
“你妈妈是个好人。”顾合顺有点愧疚地点点头。“这么多年,我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你妈妈。”
“惠子阿姨,她人真的挺好的。”钱满由衷地说。
“嗯。”顾合顺点点头。“当初,我不让你们的爸爸娶她,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她是日本人。”
钱满听到“你们的爸爸”这几个字,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错愕,他有些恍惚又极不自然地朝前挪了挪身体。
康晴儿并没有听出任何端倪,只是一个劲儿追问。“阿嫲,那么你原谅妈妈了吗?”
“她又没有什么错,谈什么原谅呢?”顾合顺有些自责地说。“当初是我不好,怎么都是看不上她,折磨了她这么多年,导致她一直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好多年连个小孩都怀不上。”
“那我不是妈妈生的吗?”康晴儿不可思议地蹙紧了小小的眉头。
“傻孩子!你当然是你妈妈生的。”顾合顺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又有点安慰地说。“要不是当年我逼你爸爸妈妈去新疆旅游,也不会有你这个小东西。”
康晴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模样很是可爱。
“既然有了孩子,我心里也认了这个儿媳妇,只是我嘴硬,态度上还是不能放软,让她精神上一点都不轻松,都是我不好。”顾合顺懊悔地哀叹一声,又抬起头对钱满说。“其实,我很感谢她生了晴儿,我也很感谢你的母亲生了你。”
“母亲都是伟大的。”钱满点点头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确实非常感激母亲给了他生命,又让他如此幸福地长大。
“所以,当我老了,行动不方便了,我坚持要来敬老院,就是要让惠子不再面对我,我也想让她生活得舒心一些,她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了,不年轻了。”顾合顺说着,一脸的歉意和同情。
钱满突然想起康启然叮嘱他的话,于是,他坐近一些,抓住她的手温柔地说。“奶奶,您要不要再回到儿子家去住,他们都希望您回去呢,跟家人一起住照顾起来更方便一些,不是吗?”
“不不不!“顾合顺一连串地推脱着。“我在这里挺好的,哪都不去。”
“阿嫲还是讨厌爸爸。”康晴儿嘟起了小嘴巴。
“自己的儿子,哪有什么讨不讨厌的,他始终是我儿子。”顾合顺缓缓地舒了口气。
回忆起自己九死一生的生命历程,从偏僻的小村庄逃难到青岛,然后到上海又被人卖去了香港,最终流落到台湾这个小岛上,一路被人作践和□□,最终嫁为商人妇,诞下幼子没几年丈夫病逝,从此孤儿寡母便在凄惨无助的日子里相依为命,日日窘迫夜夜孤单,在生存中苦苦挣扎,同时又被前景逼到绝境······还好后来儿子争气学业有成,才有了今天舒适宽泛的生活。
但是,顾合顺觉得即使过上了好日子,她的心依旧像一片浮萍没有根的依托,总还有四处飘零的感觉。
直到她看见了钱满,他的笑脸如阳光般融化了她冰冷僵硬的心,那一种沁入骨髓的温暖升华了她倦怠的灵魂,让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一只幸福的青鸟,就要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里。
第一次,她有了回家的感觉。
钱满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年轻有力的双手轻轻握住她青筋凸起黑斑点点的一双手,在岁月的摧残中,她的皮肤细腻柔软得如一块透明的丝绸浮在她的手背上,脆弱轻薄,碰触可破,他轻轻地抚摸着,眼睛里满是亲爱与疼惜。
“我们聊点开心的事情吧。”顾合顺收起重重的思绪,慈爱地望着眼前这一对美好年华里的俊男靓女,满足地微笑着。“钱满,你跟那个小付长得有点像呢,你俩个子也一样高。”
钱满笑了。“我比付仁大五天,我俩都是八三年出生的,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所以我俩总是被人误以为是双胞胎。“
“一样大?为什么付仁哥哥上大学一年级,而你是二年级呢?“康晴儿有点奇怪地问。
“他要求高,原本考上西安交大的,他不去,非要上北大,重考了一年。“钱满笑着说。“他很牛的!“
“钱满哥哥更优秀呢。“康晴儿转头对顾合顺说。“阿嫲,钱满哥哥在美国名校拿着奖学金读书呢。“
“我知道。”顾合顺满眼都是喜悦和骄傲,点点头对康晴儿说。“你要向两个哥哥学习哦。“
“我也想去美国读书。”康晴儿羡慕地说。
“好啊,哥哥一定帮你。“钱满义不容辞地说。“如果你想去北大读书,付仁哥哥也会帮你的。“
顾合顺欣慰地看着钱满,轻轻地说着。“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钱满笑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更笑了。“说起付仁呀,我们两家还有一个奇特的故事呢。”
“哦?说来听听。”顾合顺感兴趣地说,康晴儿把头靠在顾合顺的腿上,也支起了小耳朵。
“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是我妈妈告诉我的,我有一个同学叫刘彩云,刘彩云的妈妈和我妈妈是闺蜜,有一次,她们两个去逛街,我爸爸和她爸爸在她家喝酒,喝完酒很晚了,我爸爸一个人走路回家,路上,忽然有一个骑车的人从他旁边经过,不小心蹭了他一下,我爸爸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拿了我爸爸的包背在身上。”
“那个人抢了你爸爸的包?”康晴儿抬起头吃惊地问。
“我爸爸觉得是这样。”钱满笑了,接着又说。“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背包不见了,便玩命地追上那个人,拦住他的自行车大喊一声:打包交出来,我是警察!”
“然后呢?”康晴儿问。
“那人吓坏了,丢下包就跑了。”
“然后呢?然后呢?”康晴儿急着问。
“然后我爸爸背着包回家了。”
“哦。”康晴儿似乎有点失望。
“不要急嘛,听哥哥往下说。”顾合顺示意地拍拍她的小手。
“那天晚上,我爸爸回到家倒头就睡了,我妈妈在忙她的事情也没有在意,这时,刘彩云的爸爸打来电话,说我爸爸把自己的背包落在他家了。”
“啊?!”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是这个结局,有点惊讶又觉得好笑。“你爸爸抢了别人的背包?”顾合顺捂着嘴笑。
“还说自己是警察?”康晴儿笑得咯叽咯叽的。
“一个走路的还抢了一个骑车的!”钱满也笑,然后又努力憋着笑说。“不过,我爸爸真的是警察。”
“啊?!”又是一个没有想到的点,三个人几乎笑喷了。
“那跟付仁哥哥有什么关系?”康晴儿问。
“那个背包的主人就是付仁的爸爸。”
“哈哈哈!付仁的爸爸好可怜!”三个人一起大笑,东倒西歪。
“然后,我爸妈去付仁家还背包,一看,付仁妈妈也怀着孕呢,所以,我、付仁和刘彩云都是同一年出生的,我们三个从小就玩在一起成了发小。”钱满说。
“付仁爸爸生气了吗?”康晴儿歪着小脑袋又问。
“我爸爸跟付仁爸爸道歉之后,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聊成了好朋友。之后,我和付仁在同一家医院出生,付仁的爸爸和我爸爸一起去喝酒庆祝,我爸爸说我姓钱,却没什么钱,我希望我的儿子不缺钱,就叫钱满了。他爸爸说我姓付,却也不富,我希望我儿子变富人,就叫付仁了。从此,我俩的名字就这么诞生了。“钱满好笑地挠了挠头。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祖孙三个又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中国有了改革开放的政策,付仁的爸爸下海办了自己的公司,他爸爸自己先变成富人了。”钱满接着说。
”哈哈哈!真的?“一屋子的笑声关不住,就连康启然和付仁走到门口的脚步声,也被满屋的欢声笑语给淹没了。
康启然听着里面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他惊讶地轻轻推开一个门缝,看见了母亲许久不见的笑脸,母亲的笑容和她开心的模样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如果没有母亲艰辛的付出与陪伴,又如何有他如今的成就?一阵感慨涌上心头,顿悟中他想起自己试图从政而被母亲诟病的纷纷扰扰,现在看来,什么政党意志什么蓝绿之争全都是虚空,与浓厚的亲情和传承的血脉相比,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今往后,他不再追求功名利禄飞黄腾达,他只想所爱之人的每一天都承载着健康,浸润着温暖,日子淡淡的长长的,天天都能看到这么幸福的场景,孩子们是他的根与希望,而母亲则是他可贵的生命之源头,只要她还在,他便尚有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