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台北之秋凉下
这时,小店的老板娘用粗糙的双手端来了两碗牛肉面,香喷喷热腾腾,女孩所有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牛肉面上了,她拿起一双绿色的塑胶筷子挑起几根面轻轻地吹,然后送进嘴里咀嚼着。
“好吃!”她刚吃下一口,又扭头冲老板娘喊。“老板娘——辣椒酱在哪里?”
“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辣。”他看着她把一大勺辣椒酱往牛肉面里放,一碗红油汪汪的牛肉面感觉有点吓人。
“我超爱吃辣的。”她夸张地拉长语气,盈盈一笑满足地吃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可能是辣椒的作用,只见她气喘微微细汗涔涔,涂在眼皮上的银色粉末掉落到颧骨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粗粗的眼线被热气和汗水晕染开来,泛滥在眼周好像两只熊猫眼,鲜艳的口红早已被她吃进肚子里了,露出了她原本偏暗的唇色。
“等一下我们去哪里?”她边吃边问,没有半点淑女的气质。
“你是不是去找过谢婉芷?”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反问道。
“嗯,碰见了。”她不以为意。
“你是有意的吧?”他怀疑地问。
“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故意的。”她故弄玄虚地一笑。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专利,这一向都是她的处世哲学。
她来自台南的乡下,高职没有读完也无心向学,孤身来到台北闯世界,整日跟一帮无所事事的台北青年混在一起,好像一只脱笼的小鸟终于找到了自由,便这样欢天喜地又没头没脑的混起了社会。
“要不是······”他一脸坏笑欲言又止。
“要不是什么?什么?”她用长长的指甲掐在他的下巴上。
他推开她的手,一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把嘴凑在她的耳边,低低地有点下流地说:“要不是当初看到你,让我有一种感觉,我······”
“哦?什么感觉?”她好奇地张大眼睛。
“就是······很容易上床的感觉。”他无耻地说着并“嘿嘿”笑起来。
之前他心神里那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惧忽然不见了,轻浮的语言瞬间让他转换了心情,不常思考的人就是有这种优势,万事皆可成云烟,关注点变了,他紧张的情绪反倒放松了下来。
“我打死你!”她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似嗔怪又似娇羞,但是,绝不会脸红。
“鹂鹂。”他握住她的手,又忍不住与她戏虐起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你会不会自杀?”
“哪会!”她意志坚定地露出一抹不屑。
“那你要怎样?”他好奇地问。
“各走各路,各回各家。”她想都不想干脆地回答。“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能玩不起,你说对吧?”
“对对。”他立刻点头称是,她的豪放与大度简直令他肃然起敬,这正是他想要的女孩,在他的风流账簿里,他觉得有魅力的男人身边本该簇拥着不同的女孩,天长地久就是一个传说,跟贞节牌坊一样可笑,都什么年代了。
他眼中的女孩们正如他心中存放不住的四季,来了,又走了,这反而成了他情感中最忠实的规律,牢不可破。
可是,当眼前的鹂鹂如此果决并且毫不留情地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时,又让他生出一丝稍微的不快与失望,他总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就是不知是谁在玩谁。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远处一群飞车党呼啸而来,几个年轻人同样穿着色彩浓烈的奇装异服,清一色的黑皮手套,颈上还带着重金属的夸张饰品,手臂上和小腿上全是大片的刺青,他们朝王安旋打了个手势,相互之间便开始叫骂笑闹还乱吹口哨。
“我们走吧”王安旋看见他们,立刻像得了圣旨般弹跳起来,在他的心目中,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朋友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亲人,他的这种仗义而无情的偏狭思维明显同他接近三十岁的年龄很不相称,也让他早就离异的双亲伤透了心,他们就当他已经不在人间。
“等我啦。”鹂鹂来不及补妆,蹬着一双超高的松糕鞋紧随在他身后,细碎凌乱的脚步让她显得有几分狼狈。
王安旋一头扎进了这个令他无比舒适和安全的同温层里,跟他的朋友们混打混闹地开起了玩笑,粗话连篇地展示着他们的教养,也展现了他们相互取暖又相互伤害的奇特生活方式。
这是一群游走在社会边缘的狂妄自大又喜怒无常的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粗俗且一听就懂,但通常脏话连篇;他们有自己的风格,杀马特的发型里几乎没有天然的黑色,而是费尽心机地把头□□成棕色、橙色、紫色、金黄色甚至是白色和绿色,各种各样五彩斑斓;他们还有自己的气势,包裹在奇装异服里的他们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目中无人,虽然脸上各个都带着嚣张不堪的狂妄神态,但是他们与人对视的眼神却不怎么挑衅,与真正的□□相比,他们明显少了几分侵略性。
“安旋哥,我们去哪儿?”一个绰号叫“大熊”的男孩在问他。
“大熊”的长相颇具喜感,圆滚滚的身体圆嘟嘟的嘴,白里透红的两腮让他看上去憨厚可爱,可他偏偏要挤进扮酷耍帅的圈子里,胖乎乎白嫩嫩的手臂上纹着违和感十足的一条胖龙,十分滑稽。
“去‘歪歪’家。”王安旋说。“去看他新改装的机车。”
“好,走,走啦!”一群人肆无忌惮地说笑着,一边在小路上调转车头。
机车的噪音和他们高分贝的叫喊声引来路人好奇的眼光,虽然人们对这群标志性的群体没有想象中那么惧怕,但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筑起一道排斥的围墙,那是一道无形的防线和随时都敬而远之的心理准备。
而面对人们不冷不热又略显究探的目光,他们不仅不在意,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放纵的言行和跋扈无礼的举止,让他们在那么一瞬间竟梦幻地以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这群乌合之众就这样大剌剌地穿梭在大街小巷,轻挑、狂妄与无知毫无隐藏地裸露在他们青春的外表,赫然昭示着他们无处安放的理想和自相矛盾的灵魂,也恰恰诠释着:“我们的正常之处就在于懂得自己的不正常。”这是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一句话,尽管他们从不读书也无从知道。
他们开着轰鸣乍响的机车驶过蜿蜒小道,穿过窄窄的柏油路,又是一阵风驰电挚,车队渐渐驶离了闹市。
经过几间暗陈老旧的铁皮屋,屋顶锈迹斑斑早已无人居住,在一片荒废的土地上,一处处积水倒映着老树枯桠,混浊的水洼里加杂着腐败的野草残花,对应着远处厚重的山坡,散发出一股颓废的气息。
羊肠小道的旁边,一簇簇黄色的野花倒是开得旺盛,阳光下,笑脸如形,真金如色,简直不输给任何温室里的娇艳欲滴,它们小有规模地形成了一片花海在风中摇曳,顽强而徇烂地绽放在他们生命中最饱满的时刻,接下来转瞬凋零,像极了这群年轻人转眼即逝的青春,带着一种悲情之美。
王安旋双眼麻木地望着前方,空洞洞的眼神里装不下任何景色,奇怪恐怖的感觉又向他包围过来,让他感到浑身上下及不自在。
机车冲过路口引起了一阵旋风,他突然看见几张用来祭祀亡人的冥纸随着气流翻转飞旋,回头一望,其中一张冥纸久久不落地跟在他身后,怪异地飘着。
他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心悸起来,轻轻咒骂一声,他拼命加速狂奔,他想尽快摆脱这个诡异的“跟随者”,从不愿思考也不知顾虑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他想起了“先知”的话······当他的大脑越是认真,他的身体便几近疯狂,他突然害怕起那张冥纸,就如同是他三十年放荡形骸的一张名片,既拿不出手,也说不出口,只有他心里一清二楚。
一种不祥的征兆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狂踩油门死命向前奔。
“喂!慢一点!”坐在他身后的鹂鹂抱住他的腰吓得尖声大叫。
他猛地一惊立刻踩住了刹车,两个人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你疯了!”她打了他一拳。
“怎么了?”他装腔作势地张了张嘴巴,他的心情很复杂却无人能分享,他顿了顿喉咙不经意地回头张望,那一枚冥钱终于不见了。
多年之后,每当王安旋回忆起这一刻和接下来发生的事故,他便执着地认定,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人生的过山车已经告别了高处,从此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他生命的低谷。
这时,放在他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掩饰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发来一条短信息:“在我飞走之前,见个面吧。”这是他前女友谢婉芷发来的,但是他不想回复。
天空中一架飞机远远地飞过,在碧蓝的空际里像是一只洁白的鸟儿,他有些沮丧和烦躁,故弄玄虚地眯起眼睛伸出手对着渐渐隐去的飞机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为什么打飞机?”鹂鹂盯着他好奇地问。
“打飞机?!”他“嗤”地笑了出来。
“我是说,干嘛这样打那个······枪······”鹂鹂用手比划了一下,刚说出口便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打什么枪?我用得着吗?你真是一只好鸟!鹂鹂!”他阴阳怪气地邪笑,然后重新踩起油门,随着“轰轰”的马达声他又无缘无故地十分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干!”
“快走吧,他们都到前面去了。”鹂鹂对于他的脏话早已司空见惯,她并不恼火,只是不停催促着他。
机车再次奔驰,清爽的秋风吹拂着他们年轻的躯体,小道弯转悠长,旁边的荒草藤枝茂盛得有些放肆,伴着他们一路前行。
不一会儿,他们看见了通向“歪歪”家的一条小路,早到的几个人已经在路边鬼哭狼嚎般喊叫着“歪歪”的名字。
“歪歪”的真名叫郑振,他是这群人里最会改装机车的玩家,也是王安旋最佩服也最看重的朋友。
鹂鹂一转头被小巷外面一颗饱经沧桑的红豆树吸引,这颗树的一部分是焦糊的,一些枝干已经被人砍去,只留下一半的树体,它居然开花结果了,裂开的豆荚内可以看见一两颗红豆,鲜亮艳丽,颗颗不俗。
“哇!这棵树好神奇呢。”鹂鹂禁不住惊叹着。
“前年好像被雷劈过。”王安旋说,也停下来抬头看树。
忽听“轰”的一声惊天巨响,好像晴天霹雳一般,把他俩的胸腔几乎被震空了,整个身体昏眩呆滞和错愕,几秒钟他们就这样傻傻地立在原处。
一股浓浓的黑烟升起在小巷深处,夹杂着惊恐的惨叫哭喊声,不一会儿,黑烟里藏着可怖的火苗“呼”地一下窜上了屋顶,一场液化气爆炸之后的火灾就发生在“歪歪”的家。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仓惶跑出了许多受到惊吓的陌生人,几个脸部被浓烟熏黑的人跌跌撞撞冲出了小巷,胖胖的那个人是“大熊”,他显然受伤了,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再跌下去。
有人找来了灭火器,有人提来了水桶,一个着火的身体被人用一个大棉被盖住熄灭了火焰,一辆破损的重型机车倒在地上,爆炸的液化气罐飞落在墙边,残存的火焰还在燃烧,乌黑的浓烟伴着刺鼻的焦糊味把四周熏成一片漆黑,小院的各种物件散落倾倒,破破烂烂狼藉不堪,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哭泣,有人焦急地拨打电话,用惊恐万状的声音讲述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王安旋沿着熟悉的碎石小路惊慌失措地跑过去,他看见一大块门板被炸飞到路面上,周围四散着尖锐的碎玻璃,一截红砖围墙被震倒了,在一堆碎砖乱瓦之中,他赫然发现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断臂,他简直吓懵了,战战兢兢地向前窥探,慌乱之中他发现这只焦糊可怖的手臂上纹着半尾青龙,这熟悉的图案令他头皮发麻呼吸停顿,一阵天旋地转使他无法控制地跪倒了下去······
“歪歪!”他在惊惧中大叫了一声,爬过去用颤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捡起了那只残臂,他张着嘴巴呼进了伴着黑烟的空气,却克制不住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他的鼻腔已经被恶臭难闻的浓烟灌满,窒息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眼睛也在恍惚中失去了所有的功能,他看不见周围的人,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哀伤与恐惧使他浑身抽搐着,浑噩之中他只能仰头向天,好似在向苍天求乞,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然而沿着破旧低矮的墙头,穿过浓烟滚滚的缝隙,他只撇见了一线狭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