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快要走到二楼卧室时,顾桃李的脚步顿了一顿。
她隐在没有开灯的暗影中,目光灼灼地看着楼下沙发上的儿子。
此时的顾朗弓着背,双手埋进头发中,后脊微微颤抖,像一张紧绷的弓弦,稍加外力立马就会断掉。
顾桃李,在黑暗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走进卧室,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
对于自己的儿子,她何尝不想像普通家庭的母亲一样,一把抱过顾朗,温言相问他一人在外,究竟生活的怎么样。
可是,每次当她想要流露出一点点母爱时,顾朗生硬又疏离的表情便硬生生地逼退了她。
更何况,从小到大,都没人教过她如何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表达自己的感情。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顾桃李有些无力地坐到了化妆台前,慢慢卸去自己一脸的职业妆容;素颜之下,她的眼角多了几丝纹路,眼底尽是疲惫。
她抬起右手,细细抚摸脸颊,细长的手指从额头一路流连到下巴,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自己的累,又有谁能理解呢?
从小到大,自己也是这么成长的啊!顾桃李又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顾桃李的父亲--顾言海,曾经是一名军人。
退役后,用自己的安置费成立了一家小小的服装代工作坊;花了了数十年的时间,发展成为今日行业内数一数二的顾氏集团。
但谁都知道,顾言海是个成功的商人,却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自小,他便以军队的纪律教育顾桃李,冷漠又严苛,一如现在顾桃李教育顾朗的模样。
顾桃李一直记得,自己幼时怕水,暑假里怎么学游泳都学不会。
父亲一日从工厂中回家,板着脸检查顾桃李的各项功课。
听说女儿学了两个礼拜的游泳还不敢下水后,一言不发地抄起顾桃李,扔到自己的摩托车上,一路开到了江边。
摩托车风驰电掣间,顾桃李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顾言海将摩托车停稳后,又一把抱起顾桃李,不顾女儿的求救和挣扎,一把扔进了江中。
所幸当时已经退潮,水势趋于平缓;但江水还是一下子涌入顾桃李的嘴巴、鼻子和耳朵里。
为了保证自己不被冲走,顾桃李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沉下去,然后用尽所有力气双手划水,双脚拍水。
最后在一片空白之中,游到了岸边。
那一晚的顾桃李,觉得自己差点没了半条命。
她努力爬上岸,趴在咯人的砂砾上,喘着粗气,身体不能动弹。
眼前出现了父亲那双旧得有些发白的黑皮鞋。
顾桃李微微抬头,父亲高大的身影隐匿在夜色中,朦胧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宛如一尊不可侵犯的天神。
顾言海的表情明暗晦涩,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你这不是会游了吗?”
回去的路上,夏夜寂静,耳边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快到家时,顾言海沉着嗓音对顾桃李说了一句:
“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曾属于你。想要的话你只能靠争、靠抢。”
说完,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女儿,补充道:
“这道理,无论对钱还是人,都行得通。”
这一夜,是顾桃李的人生开蒙日;而这句话,也成为她从小到大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
白手起家的顾言海,对于顾桃李来说,便是神明般的存在。
她从来不会质疑父亲的决策和做法,父亲的话是金科玉律。
如何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优秀,则成为顾桃李一生奋斗的目标。
所以当她用顾言海的方式教育顾朗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
直到顾朗越长越大,对自己疏离得像个陌路人,顾桃李才在这一晚稍稍自省了一下:
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吗?
父亲教会了自己去争、去抢,却独独忘记教会她如何去爱。
想到这里,顾桃李抬手揉了揉僵硬的太阳穴。
她看向床头自己和丈夫程锡偌大的结婚照,和大床上孤零零的枕头,微闭了一会双眼,拿出手机,拨通了程锡的电话。
对面响了好几声,才接起电话,声音微凉:
“嗯?”
顾桃李觉得有些好笑。
丈夫程锡已经有半年没有回过这个家,上次打电话还是两个月前,现在接起电话也只有一个简单的“嗯”字。
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顾桃李甩掉眼中的落寞,覆上的是往日的坚定干练,她快速地对程锡说道:
“儿子回来了。”
对面一阵无声,半天回了一个字:
“好。”
随后,两人陷入无言的沉寂中。
过了约一分钟的时间,程锡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就挂了。”
声音凉薄,毫无感情。
顾桃李的手捏着电话微微发紧,指甲按压出脱血的惨白,似乎生怕对方挂了电话,立马补追了一句:
“等等。”
“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程锡没有回话,许久沉默后,顾桃李听到对面一阵忙音--程锡挂了电话。
顾桃李对着化妆镜中的自己,冷笑了一下。讽刺爬上她的唇角,勾勒出僵硬的线条。
为了那个死了20年的女人,丈夫到现在都不肯原谅自己……
她突然抬手,将手机狠狠砸在镜面上。
镜子被砸出了一个蛛网状,碎出了长短不一的裂纹,细小却难堪。
一如,顾桃李现在的心情。
顾桃李又想到顾氏集团一堆乱麻的杂事,加上董事会中那几个不安分的刺头儿,心下更是一阵烦乱。
她走到床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拉开床头的抽屉,熟练地拿出两片安定,以酒喂药,送入喉中。
最近,顾氏的困境越来越明显,而顾桃李,每天晚上如果不喝点酒,再吃两片安定,根本无法入睡。
毕竟,父亲的漆黑有力的双眼,隐藏在董事会幕后,灼灼有神地盯着她。
毕竟,她这个顾氏总经理的位置,做得也不是那么稳当。
第二天,顾桃李在一身酸痛中起床时,儿子顾朗早已拎着行李到了机场。
看来,这家真是冰窟一般,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意多呆一分钟。
自然,顾桃李是不会去送机的。
她的字典里,就没有情深话别这一说。
只是,顾朗没想到的是,他在机场竟然碰到了自己的父亲--程锡。
顾朗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有些艰涩地开口:
“爸。”
程锡稍稍点头:
“时间还早吧?咱们去喝杯咖啡吧?”
说完,接过顾朗的行李箱,朝着咖啡店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清晨的机场咖啡店,人影寥落,三三两两的都是些睡眼惺忪赶早班机的乘客。
顾朗的航班其实是中午,但他的确不想再在家中与顾桃李碰面。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父亲,程锡人近中年,鬓角已经出现参差的银白,岁月不经意间爬上他的额头和眼角。
只有一身儒雅的气质,暗藏着当年的风流蕴藉。
“爸,你还住在湖边的房子呢?”
顾朗打破沉默,率先开口。
程锡帮顾朗在咖啡中夹了两个糖块,用汤匙搅了搅,说道:
“是啊,住习惯了。”
顾朗端起咖啡,浅呡了一口,心里泛起丝丝苦涩。
不管是母亲顾桃李,还是父亲程锡,没有人知道自己对糖过敏。
他们一个专注事业,一个沉溺过往,却从来没有将目光停留在顾朗身上,哪怕片刻。
人人羡慕的顾朗,就这样安静成长,在阳光下,带着一片不易察觉的阴影。
程锡和顾朗各自搅弄着杯中的咖啡,液体的旋涡深深浅浅,看的时间长了,仿佛整个人都能陷进去。
顾朗突然想到,在易天青生日那天,司华年曾经让他玩的大冒险--
给父亲打电话,问他这辈子是否还有别的女人。
此时安静的咖啡店里,尴尬的父子氛围中,顾朗突然像一个想要恶作剧的小孩,将这个问题原原本本地抛给父亲。
他停下手中的汤匙,坐直了身体,眼神直逼对面:
“爸,你爱我妈吗?”
程锡的手仓惶地抖了一下,有两滴咖啡飞溅出来,在桌面上淋出斑驳的印子。
程锡打量着顾朗,像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酝酿了一会,才开口:
“我和你妈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
顾朗唇边勾笑,心底有种道不明的情绪暗涌,他的手指忍不住在桌面上叩击起来,一声一声,颇有节奏。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态,像极了他的母亲--顾桃李。
“好,那我换个方式来问。”
“爸,你有爱过其他女人吗?”
程锡对这个儿子,素来都有亏欠。
他不是不疼顾朗--这个孩子聪明、懂事、得体,让人心疼。
他也想靠近,但一想到顾朗身上还有顾桃李的血脉,仿佛自己的靠近与心疼就会变成一种背叛--
对过往感情的背叛,对心底那个人的亵渎。
于是,程锡只能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抽离、隐忍和逃离。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顾朗,仿佛又变了一个人--在他谦和阳光的外表下,住着一个属于顾桃李的灵魂。
程锡有些错乱,在儿子戏谑的目光下坐立难安。
但顾朗始终不是顾桃李,他感觉父亲的退缩和窘迫,突然心底一阵抽痛。
他开始抱怨自己,为什么要把父亲逼入这样的窘境。
父亲没有作答,但答案显然易见。
顾朗无法收场,一时间有些烦躁,只好站起身来,扯出一句谎话:
“爸,我的登记时间到了。”
此时,还不到9点,离顾朗登机还有3个多小时。
程锡仿佛脱下枷锁,声音立马转为轻松:
“好,爸爸送你到登机口。”
两人当下无言,却都从某种阴影下解脱,仿佛刚才的问题从未发生过。
目送着顾朗渐渐消失的背影,程锡在心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
顾朗的人生即将改写。
而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司华年,他的报复,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