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星星
噩梦似无穷无尽,在褚凉歌以为她可以解脱醒来的时候,梦中画面一转,她却又出现在了另一个场景中。
仍然是夜晚,仍有月光。
因着前一个噩梦,此时褚凉歌心中对月夜已然有了阴影,总觉得头顶的月越是美丽明亮,发生的事情越是恐怖吓人。
她像是飘在空中的幽灵,目光自上而下,先是看见一座华丽的府邸,楼台凉亭,花锦湖丽。接着视线缓缓拉近,她才看见那长廊拐角处的朱红色圆柱后面躲着的身影。
金白色纱裙外连外衣都没有披,脚下只着了袜子没有穿鞋,长发未挽,悉数散落在肩后,如墨色的绸缎。
要多匆忙的起榻,才会连鞋子都忘了穿?
褚凉歌心中一凉,像是在那一瞬间和梦中的人共情同心。
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已经嫁与萧晏,成为四皇子妃的她。
只是十年太过漫长,长到她俨然已经忘记了有这一桩事。
“殿下,您的谋算无一处遗漏,他们果真中计了。”一道莞尔清幽的女声传来,柱子后面的褚凉歌顿时一僵,修剪整齐的指甲稍稍用力,在一片朱红色的圆柱上留下了细弯形的甲印。
“褚星晔呢?他如何了?”是萧晏的声音,如同前世他废去她后位时那样,不带一丝情绪的冷冽和阴狠。
他想对晔儿做什么?
柱后的她顿时屏住了呼吸细细听去,她知萧晏为人多疑,于是紧紧贴着柱子不敢走动,更不敢探出头去看那站在他身旁的人是谁,只盯在地面的目光,可以趁着头顶的月华,看见两道身影。
一道修长挺拔,一道曼丽多姿。
她听见那女子轻笑着说:“他呀,现在对我是全然信任,没有半分怀疑,哪怕我叫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去呢。”
“呵,你做得很好。”
“只是殿下,接下来要如何做?可要……”
对话停了一瞬,接着便是萧晏的声音:“接下来你只需要全心对待他就好,收起你过去那些心思,星晔是凉歌的亲弟弟,也就是本宫的小舅子,本宫不允许你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来。”
圆柱后,褚凉歌一愣,接着心中的疑惑和担忧渐渐散去,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想自己嫁的这人到底还是不错的,原来他所做不过是为了对晔儿好,倒是她今夜此举有些枉做小人了。
看着梦中的自己就这样轻易的信任了萧晏,褚凉歌心中既恨又悔。
那时的褚凉歌没看真切,但此刻作为局外人出现在这场梦境中的她,却是看得明白。
方才那息停顿之时,地上的那两道人影分明转了头。
也就是说萧晏看见了她,所以才会那样说。
画面一转,这一次是更熟悉的场景,是她被困了五年的冷宫。
蛛网蒙尘,寒风萧瑟。
梦中的她便是在这一日,得知了弟弟褚星晔战死的消息。
送来这个消息的人并非萧晏,也不是魏灵雪。
“皇后娘娘节哀,您是星晔亲姐,他在天之灵必不想看见您如此难过。”
“你给我滚!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清莞的声音和那个月夜下她听见的一模一样,袖手半掩着唇瓣浅笑盈盈:“皇后娘娘抬举,蓝鹊……受之不愧。”
“唰”。
梦境消散,榻上的褚凉歌睁开了双眼。
“小……小姐……”千月正拿着手帕帮她拭汗,冷不防对上她的视线,手一抖差点没拿住手帕。
那双眼睛里,有彻骨的恨和悔,那样极致的恨意太过浓烈,像暴风雨前席卷整个天空的乌云,铺展在褚凉歌黑亮的眸底,让人不寒而栗。
“小姐,你……怎么了?”千月小声问道。
她的声音让褚凉歌微滞了下回过神来,她深吸口气,合上眼睑重重压下了心底的情绪。
几息之后她再度睁眼,眸中清凉如昔,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她,好像刚才那个恨意滔天的人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无碍,做了个噩梦而已。”她扯了下嘴角,声音尤带着几分沙哑。
千月不疑有他,松了口气道:“小姐您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见您似魇着了,一直在唤您,可您就是醒不过来,我都打算让浣影去找夫人了。”
“是啊小姐,您当真没事吗?我看您脸色白了许多呢。”浣影也在一旁担忧地问道。
褚凉歌摇了摇头,半撑着起榻,望见窗外渐暗的天色不由问道:“我睡了多久了?七皇子他们呢?”
“您这一觉睡得可够久呢。”千月扶着她坐起,笑笑道,“七皇子和江少爷早就走了,走前还来看过您,见您睡着就没叫。”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再说您被魇着,叫也是叫不醒的。”
“小姐,您喝口茶压压惊。”浣影端着茶过来,“寒少爷很好,刚换了药正睡下呢,您别担心。”
褚凉歌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头看她:“我什么时候问他了?”
浣影和千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笑起来。
“您是没问,但指定要问的。”
褚凉歌被身边俩丫鬟这话一噎,哼了哼将茶杯往浣影手中一放道:“越发给你们两个惯得不成样子了,竟然敢取笑我了。”
“奴婢哪有。”浣影和千月笑着说。
屋中笑声如铃,主仆三人笑闹着,褚凉歌心中阴霾倒是散去不少。
晚饭后她还是去了易寒那里,看着他喝了药。
【我没事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易寒比划着说,他不想她再累着。
褚凉歌不依,坐着不肯走:“白日睡得多了,我现下就是回去也睡不着,不如陪你说说话,等困了再回。”
易寒看着她,此刻她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但他还记得千月无意间的话,于是问道:【可是被噩梦扰着不敢睡?】
褚凉歌正摆弄床边垂蔓流苏的手指停了下,他总是能轻易戳破她的谎言,看透她的心思。
手指扯着被她打了结的流苏,她闷闷地点头:“也不是怕梦中那些,就是……”
比起那些前世的噩梦,她更怕的,是自己此生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这一切,怕自己白活了一世仍然护不住身边的人。
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缓缓将可怜的流苏从她指间解救出来。
她抬头,迎着易寒温柔的目光。
【再拽,就要掉没了。】他指指那些流苏微笑着“说”。
褚凉歌目光停留在他落在自己指尖的修长手指上,他的手指一点也不精致,常年练武有着许多的茧子不说,指节处也比旁人的厚一些,可就是这双手,从她有记忆始便一直护在她身前。
“易寒,在那个噩梦里,我看见我们小时候一起去捉萤火虫……”
“萤火虫”三个字一出,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便是轻颤了下。
褚凉歌看见,心中咯噔一声,反手抓紧了他的指节,抬头直直地望着他:“那是真的对不对?我们真的去捉了萤火虫,然后遇见了那些人,他们,他们……”
【凉儿,那只是噩梦。】
易寒打断她的话,另一只空出的手比划着道:【别怕,那只是梦。】
褚凉歌看着他,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止是梦……”
幼时的记忆她分不清是真是幻,可后来冷宫时的画面,她却是真的记了起来,那不是梦,她的弟弟确实死了,被那个叫蓝鹊的女人害死了。
“易寒,我很怕,怕我太过羸弱,徒知许多事却无能改变,你不知道我在梦中还看见了晔儿他……”
“看见我什么?”
窗口突然出现的人声吓得褚凉歌一个激灵,榻上的易寒也是一怔转头。
半撩开的窗子外面,少年双手交叠垫在上面,探着脑袋笑眯眯叫人:“姐,易寒哥,原来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也是这么想我呀?早知道我就再早点回来了。”
褚凉歌怔怔地看着少年,好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酸,那像朝阳一样蓬勃天真的少年也在她的视线中渐渐模糊。
重生之前,她最后的五年中再没见过他,重生之后,因他去了望北关历练也没能见着,只今天蓝鹊的出现让她回忆起了那些噩梦,可就连梦中,依然没见着他的身影。
本以为重逢尚需待来日,却不想蓦然回首间,竟就见到了。
易寒看看身旁怔愣的人,转而冲窗外的少年比划了两下。
少年微顿,而后一撑窗棱跃进来,乖乖走到褚凉歌跟前叫她:“姐,晔儿回来了。”
“晔儿……”
一声“姐”,一句“回来了”,刹时间如同穿过了前世今生的鸿沟,击打在褚凉歌的心间。
她站起身,颤着手伸出去,抚在他的眉眼和脸颊,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晔儿,真的是你……”
褚星晔不知她为何伤心难过,皱眉道:“是我啊,姐你怎么哭了?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他少年心性,只想着褚凉歌定是受了委屈才会哭得如此伤心,当下一边帮她擦掉眼泪,一边哼道:“姐姐莫哭,晔儿回来了,任他天王老子也欺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