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恭送苏平伯及武侯们离开后,张冲驱散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群,闭门回到屋内。
杨小如跪坐在地上掩面嘤嘤哭泣。谢玄面色铁青,坐在一旁。孙萌萌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不止。
“今日奴婢污了自身的清白,又损了谢郎的清名,无颜苟活于世,不如一死了知。”
杨小如嘴中念着决绝之语,猛然朝谢玄身侧的桌角冲了过去。幸亏张冲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衣角,泄去了大半力道。饶是如此,杨小如的额头上也撞裂了一个口子,鲜血顺着眉骨往下流。
“天大地大没有活着更大,怎么好端端的想不开呢。”
见杨小如求死,孙萌萌的第一反应是生气:我好不容易让你活下来,你却为了虚无缥缈的贞洁名誉寻死。见她倒在地上,血泪交融,凄艳无比,孙萌萌又是心痛不已。生气心痛之余,她手脚不停,将杨小如扶到一旁的椅子上,抽出手帕,为她包扎伤口。
杨小如伸手抱着孙萌萌,将脸埋在她的颈侧,也不说话,只是“呜呜”的哭着。孙萌萌安抚着杨小如颤抖的薄背,同时问谢玄:“昨夜你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玄望着孙萌萌的眼睛,嘴唇上下碰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
“谢二郎,冲一直敬你是个坦荡君子,为何敢做不敢当?”张冲捏紧拳头,喘着粗气问道。
思忖良久,谢玄摘下了挂在玉带上的一枚青玉佩,递给杨小如,说:“今日多谢小如娘子解围,此为信物。七日之后,某来迎你入谢府。”
攥着玉佩,杨小如的哭声渐消。谢玄推开房门,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了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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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回府,遇见杨嬷嬷迎面走来。
“小如,公主传唤,你速去容山堂回话。”
杨小如下意识拉住孙萌萌的手,忐忑不安的望着后者。公主定是知道了孙宅中发生的一切,若是怨恨她横刀夺爱,该如何是好?
孙萌萌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朝她绽放了一个轻柔的微笑,杏眼水光盈盈,像是会说话一般。
杨嬷嬷看着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故意咳嗽了一声,以示催促。杨小如只得松开孙萌萌的手,跟在杨嬷嬷后面,迈着细碎的步子而去。
今日孙萌萌上穿深青褙子,夹层之中蓄着柔软的棉花,下配一条绛色宽幅襦裙,裙内还套着一条浑裆裤。今日天清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厚实的衣料挡住了寒风,又吸收了暖阳的温度,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
于是,孙萌萌改了原本回屋睡回笼觉的念头。她穿过垂花门,沿着幽曲小径走向梅林。张冲落后她半步,亦步亦趋。两人只是慢慢走着,默契的不说话。
进了梅林,孙萌萌寻了棵枝干横斜的老梅树,三下两下爬了上去,坐在树干上荡着脚。
“饿了罢?补充点碳水?”张冲从怀里掏出一包红枣糖糕,翻开裹在外层的纱布,递给孙萌萌。
“你还挺会活学活用。”孙萌萌正饿得抓心挠肚,将手在裙边蹭蹭,用两指捏起一块糕塞进嘴里。难得糖糕还带着些热气,还保持着刚出锅暄软的口感。她一边嚼着,一边含糊着问:“这是你何时拿的?”
“早上来寻你时,顺路去厨房偷的。”
张冲将手交叉放在脑后背着,依靠着树干。阳光给他坚毅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黄光,望向天空的眼神深邃又温暖。
“为何你这么喜欢吃碳水?”他侧头看着孙萌萌鼓鼓的两颊问道。
“有时候的喜欢,是为了弥补,弥补遭受过的亏欠。”
为了争取体重上的优势,每一场比赛称重前,孙萌萌都必须要经历一场为期一周的急速降重。这一周里,她用各种方式虐待自己的身体,绝食、汗蒸、高强度有氧、服用利尿剂,只是为了守护她的金腰带更久一点。
待自己的身心抽离了竞技状态后,孙萌萌才觉得自己真傻。若是连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还能指望别人更爱自己么。
听到此言,张冲心生怜惜:她小时被卖到王家,定是受足了饥寒的苦。他又默默盘算,成家之后,请个太白楼的白案娘子来家里做厨娘,多琢磨些花样吃食,一日三餐、一年四季都不重样。对于自己年俸来说,这笔花销也是够的。若是太白楼的不好请,那就再询揽月楼或是归云阁……
“小如嫁到谢府,是去做妾么?”孙萌萌的问题打断了张冲对未来生活的规划。
“谢氏世代簪缨,谢杨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况且,杨娘子婚前失节,名声有损。按着谢玄的意思,她嫁过去做正房,怕是不能了。”
“那我不仅婚前失节,还曾克死了前夫,你将如何娶我?”
“自然是明媒正娶。一生一世一双人,冲今后不会纳妾。”
在孙萌萌眼里,她的未来时刻笼罩在死亡和重生的阴影下。她如同一粒尘埃,漂浮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因此,她刚刚所问带着些调侃和抬杠的意味,并未期待张冲做出什么承诺。此时,乍然听见他信誓旦旦的诺言,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实不相瞒,冲是张国公府大房的庶子,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大娘的膝下。彼时万皇后刚诞下太子,张家为了讨宫里欢心,将阿娘送进宫做了太子乳娘。自此之后,冲再也没见过阿娘。”
张冲眨了眨眼,眼前浮现了一副画面,是幼年的张冲与张府大娘子的一场对话。
“大娘,阿娘去哪里了?”扎着两个总角的小张冲,依偎在张夫人的膝边,糯声糯气的问。
“她进宫去享福,不要你了。你就乖乖住在这里,听大娘的话。今后不准再提阿娘一个字。若是再提,大娘就不要你了,知否?”张府大娘子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神情温柔极了,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刺骨。
小张冲含着泪,乖乖巧巧的磕头认错:“大娘莫气,是冲错了,大娘莫要丢掉冲。”
张冲回过神来,看着孙萌萌说:
“阿娘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的生下冲,却等不到冲唤阿娘就被送走了,为的是去乳别人家的孩子。女子做妾,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既然冲承诺要对你负责,就不能让你步了阿娘的后尘。”
“那你阿娘呢?她还在宫里吗?”问这话时,孙萌萌的喉头酸胀。
“等我领了官职,搬出了张府,才辗转打听到了阿娘的事情。早在我八岁的时候,阿娘因为守夜时迷糊了片刻,不巧的是太子摔下了榻,惹得万皇后重怒,命太监将阿娘的手足缚上石头,投进了井里。
大明宫里的深井多如牛毛,阿娘的冤魂到底在哪座井里徘徊,时隔多年,已无人记得。”
原来,李锦和张冲的阿娘都是死在同一人的手里。孙萌萌原本想劝说张冲辞去公主府的官职,外放做个闲官。从此两人远离朝堂纷争,自由自在的活下去。此时听了张冲的这番自白,她酝酿已久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段话说完,张冲恢复了抬头望天的姿势。
一只灰雀掠过视野,隐入苍林之中。它飞过的天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和他的阿娘一样,来去皆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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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如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盒妆奁从容山堂退出来,迫不及待的回了房。打开紫檀木盒,她被眼前的珠光宝影闪花了眼:翠玉的簪子,珍珠的钗子,足金的镯子,象牙的梳子……
本以为,公主会因为她与谢玄的事而大发雷霆,她进容山堂前已经想好了求饶的措辞,也做好了受罚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公主不但不责罚,反而赏赐了一盒珠宝作为嫁妆,惊喜得她如堕烟雾,飘飘欲仙。
转念她又思及今日谢玄表情,无动于衷的见自己撞头流血,杨小如心寒之余,又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该把整包回心转意散都下给他吃。
昨晚,她溜出了后门,正要摸到孙宅的大门,听见里院的脚步声靠近,慌忙藏在了墙根处。孙萌萌快步走了出来,转身合上了大门就匆匆离去。
杨小如心道奇怪:她不是专程来锁门的么,为何走时还留着门?她透过门缝,见院内地上映着一线烛光,心里又惊了一跳:这屋里还有人。莫非她是半夜私会情郎?但张校尉今夜巡值,难道还有其他男人?
她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不慎踢翻了院中横放的一只竹篓。
“你回来了?”屋内人听见了动静,脱口而出一句问询,语气带着几分欣喜。
杨小如失望但不意外。既然谢孙两人曾于酒楼私会,为何不能在家中再次私会呢?
“是小如来了。萌萌回去才想起来,说此屋久无人住,潮气甚重,故托奴家为谢郎煮点姜茶驱寒。”
杨小如镇定了心神,随机扯了个谎。她径直去了厨房,翻出了一块老姜,去皮切丝,加水入锅熬煮。待锅内飘出辛辣之味后,她又抓了一把茶叶,撒入锅里。
热锅的水汽蒸腾弥漫。她一边吹着雾气,一边拿着木勺在锅里一圈一圈的转着,黑幽幽的眼珠子望着锅里浮沉的茶叶姜丝,一动不动。
待木勺转了数十转,她终于停下了动作,从怀里掏出了汪四给她的那包“回心转意散”,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素簪,用簪头轻拨着药粉末,一点一点往锅里下。顿时朦胧的白雾中下起了红色的小雨,落入锅中瞬间消融无踪影。
虽然汪四当面服了药粉,未见异状,但杨小如心中依然忐忑:若是下过了剂量,损了他的身体该如何是好?她可不想后半辈子伺候一个病鬼郎君。
于是,待粉末散至一半时,杨小如停了手,重新收好了药包。她舀起一勺汤水,对着烛光确认药粉已经完全融化之后,方才放心出锅入碗,端至谢玄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