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练武场上。
张冲正端着一柄六尺铁弓,一只雕翎箭搭在弦上,全神贯注盯着百步之外的箭靶,脊背挺直舒展,绷紧的肌肉在薄薄春衫之下蓄势待发。俄顷之际,开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击穿了靶心,引得众亲卫欢呼雀跃。
小贾朝张冲挤眉弄眼,张冲回望,见孙萌萌坐在一旁的梅花桩上,一边吃糕,一边看他。与他的视线相触,孙萌萌还主动朝他挥手致意。
张冲的神情罕见的羞涩了起来,小贾贴心的驱赶众人。年轻又活力四射的亲卫们笑闹着一哄而散。
“伤口都没愈合呢,怎么就活动开了?”孙萌萌将挂在一旁的罩衫递给他,埋怨道。
“仅有小贾和几名心腹知道内情,我若是久不出现,会引人生疑。况且,我今日只是搭弓射箭,于腿伤无碍。”
“那夜你明明已经先行离开,为何还要回来自投罗网?是为了帮我捡回披帛吗?”
“这是其一。其二,也是为了引开沈器的注意,便于你们顺利出宫。”
孙萌萌心中一堵,脑海中闪现出了个问题,脱口而出:“那如果我和公主同时掉河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张冲气刚喘匀,头上还冒着热气,鬓发被汗湿,贴在脸颊上。听到这个终极难题,他低敛眉眼,神色苦恼。
“算了,就当我没问。”
孙萌萌拉着张冲,扭身朝西角门处走。
“这是要去哪里?”张冲也不反抗,乖乖的顺着她的力道,只是好奇的问。
“回家,换衣服,补充碳水,恢复体能。”
“何为碳水?”
“米粥、胡饼、面条、馒头……”
“何为馒头?”
“就是蒸饼!”
按照孙萌萌的要求,张冲喝了满满一海碗的米粥,又连吞了四个鸡腿,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见她还是闷闷不乐,张冲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钱袋,交给孙萌萌,说:“这是我上个月的月俸,还剩大半未花,都给你。今后我的俸禄都由你管。”
“一贯钱?五品官的俸禄这么少的么?”孙萌萌掂了掂分量,为大景公务员的工资微薄程度感到吃惊。
“除了俸银之外,还有每年两百石禄米、六百亩职田、二十四人力课。不过我未成家,后两者我都折成银钱了。
“张氏家风清廉,我身无勋爵,又不善辞令、不喜逢迎,目前年俸稀薄,还望莫要嫌弃。”
坦白交代了身家,张冲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孙萌萌心算一番,各项折合下来,张冲的每年收入大约一百贯钱,可以买十万斤大米。她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感到羞愧。
安逸富足的美好生活近在眼前,可惜只是海市蜃楼。李锦的谋反计划是一枚炸弹,不知何时何地爆炸,拖带着他们一起坠入深渊。
“如果公主想要谋反,你会跟从他吗?”孙萌萌急急的问。
张冲白了脸色,慌慌张张的捂住孙萌萌的嘴:“隔墙有耳,不可胡言乱语。”
掰开张冲的手掌,孙萌萌望着他,目光盈盈。
“念在你我生死之交的份上,今后无论发生何事,可否提前知会我一声,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好。”
~
翌日。
谢玄骑马,在车前领路。孙萌萌一副小厮打扮,挥着鞭子,赶着一辆素朴的两轮马车。车内坐着的正是李锦和杨小如。
走到半路,车帘撩开,伴着车厢内的香暖之气,一抹绯红的身影钻了出来。
“外面天冷风大,你的脚腕刚好,受不得凉,为何不陪着公主坐在里面?”
杨小如也不说话,屈膝撑肘,坐在车前。身后的石榴裙层叠铺展,就像盛开的牡丹。孙萌萌侧眼旁观,见她今日发髻妆容、钗环衫裙皆是精心而备,又见她望着前面一抹月白背影发痴,默默叹了一口气。
幸好李锦不是真公主,也对谢玄无意,否则杨小如这种作死行为,估计盒饭领的比她还早。
快到慈恩寺正门口,遥见青烟缭绕,香客如云。人流又吸引了不少货郎小贩前来摆摊做生意。他们被堵在了门口,车马一时寸步难行。谢玄翻身下马,走到车前,扶着李锦下了马车。
为了避人耳目,李锦特地戴上了帷帽,配着一身素白衫裙,翩翩若仙。
谢玄又扶着一脸娇羞的杨小如下车,紧接着将手臂递给孙萌萌。
孙萌萌直接跳了下来,朝着谢玄狡黠一笑:“我现在可是马夫。你身为公子,扶一马夫下车,多奇怪?”
谢玄又是闹了一个大红脸。杨小如挤了过来,说:“萌萌,这正门摩肩接踵的,只能过人,无法行车。你牵着车马绕过这条街巷从后门进寺罢?”
对于杨小如的颐气指使,孙萌萌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她牵着缰绳,正要掉头,却被谢玄拦住了。
“萌萌初来慈恩寺,人生地不熟。今日香客太多,万一冲散了,寻人也是麻烦。”
他招呼了门口的一名小沙弥过来,递了几枚铜钱,嘱咐一番。那小沙弥兴高采烈的牵着车马走了。
见谢玄对孙萌萌照顾有加,杨小如醋意大发,但只是咬了咬嘴唇,紧紧跟了上去。
门口正招呼着卖胡饼的汪四,偶然抬头,望见人群中一抹绯红的身影翩然飘过,心中一喜,忙收了担子,悄悄跟了上去。
谢玄带路,四人穿过人声鼎沸的大雄宝殿,周围环境逐渐清幽。在一片林子的掩映下,坐落着一处雅致的院落。孙萌萌走近一看,牌匾上写着“往生堂”三字。
“姑母喜静,定是不愿和其他凡夫俗子挤在一处。我特意求了玄净法师,为姑母单设了一间往生堂。如此也方便你们母女说些体己话。”
“劳表兄费心了。”
见李锦和谢玄一前一后进了佛堂,孙萌萌拉住了想要跟上去的杨小如。
“人家母女姑侄团聚,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不如我们去别处走走?”
“作为奴婢,自然要随时候着,以备主子不时之需。怎能趁机偷懒耍滑?”杨小如走向了侧堂,见里面还有炉子茶叶,当即决定取水洗锅、烧水煮茶。
见杨小如像一只红蝴蝶一样,在屋里院内飞来飞去,孙萌萌自言自语:“真是人卷人,卷死人。”
她摇头晃脑,大步走出了往生堂,见林子那边有炊烟袅袅,嘴馋着慈恩寺的素斋,于是朝着那边迈去。
穿过林子,犹不见斋堂,孙萌萌正怀疑是否寻错方向时,眼前又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了一片院落。只不过与往生堂相比,这片院落更加低矮逼仄,进出之人皆带发,未见光头光脑的沙弥。
“孙娘子果然言而有信、如约而至呐。”
杨远背着一篓子草药,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认出了孙萌萌。院中的居民见了杨远,纷纷抱拳打招呼,恭敬的称呼他为“杨先生”。
孙萌萌这才恍然想起,当初在渭阳时与杨远有过约定。只不过后面张冲受伤、杨家母女又提前相聚,她一时忘了这茬。
“今日小如也来了,不如我带伯父去见她?”
杨远没有回答,只是摆摆手,兀自进了屋。孙萌萌只好跟着他走了进去。杨远离开不久,屋子里的炉子还烧着,有现成热茶水可喝。
两人对桌而坐。杨远取出两只竹筒作杯,倒入茶水,放置在两人面前。
“茶水自带一股竹子的清香,生津止渴,好喝。”孙萌萌喝了一大口,赞道。
“唉,小如在京都里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瞧不上这种穷酸竹杯喽。”思及几日前,与杨小如的争执,杨远长叹一口气。
杨家父女之间的争执,大抵是围绕着杨小如的前程这个话题,孙萌萌不欲干涉人家的家事,换了个话题。
“杨伯父,这又是何处,为何有这么多寻常百姓住在这里?”
“住持玄净法师仁善,用香火钱广建寮舍,庇佑天下寒士。只要捐点香油,聊表佛心,即可入住,比客栈便宜许多。如今小如不愿随某回乡,某不愿一人回去,寄居在此,和小如有个照应。”
“不是还有杨大哥陪您左右么?他又去了何处?”
“如今燕北情势紧张,战事一触即发,朝廷又开始向坊间征调兵丁。基儿已去西郊大营,应征入伍了。”
孙萌萌脱口而出:“太好了!”如今杨小如活了下来,杨基去参了军,就不会去毒杀万皇后,也不会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来好呐?”
“杨大哥胸怀天下,不是池中之物,手脚不该受缚市井之中。虽然沙场上刀剑无眼,但杨大哥功夫了得,此去必能披荆斩棘,建功立业,凯旋而归的。”
“那就承孙娘子吉言了。”听着她嘴里连番输出的宽慰之语,杨远笑了,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孙萌萌取下了自己的钱袋,放在杨远面前。
“此前已经受过一次恩惠了,况且,因为张将军治伤之事,公主府的赏赐颇丰,这钱某不能再收。”杨远连连推辞。
“杨伯父莫急,听我细说。我见这寮舍之中多有贫寒病弱之人,又见院中晒着这么多草药,猜想伯父定是不忍袖手旁观,暗中接济救治他们。
伯父虽居寒舍,但兼济天下,在我眼里,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这些钱不是给您的,是借您的手,给那些需要的人的。”
杨远收下了钱,暗自感慨孙萌萌的胸襟气度,真是女中翘楚,又想若是自家小如能有她三分气概,该有多好。
孙萌萌望了一眼天色,思及在此处已逗留了许久,提出了告辞。
“孙娘子,稍等片刻,某还有一物要交给你。”
杨远从药柜中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这是何物?”孙萌萌揪开瓶塞,凑近鼻尖,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从瓶肚子里传来。
“当初在渭阳,某收了那赤罗人的西域忘忧草,一直未丢弃,怕被有心之人捡去,欺骗他人。玄净法师与某是十多年的旧识,其曾游历天下,博闻强识。
某日与玄清法师手谈时,偶然提及此事。经他掌眼,某才知道这捆药草其实真假混杂。某将真的挑拣出来,磨粉熬浆,制成此药。
此物留在某处无用。它因孙娘子而得,不如就交于你处置罢。”
“此物服用过量可害人。为何杨伯父放心将它交给我?”
“某信你。你心地至纯至善,不会害人。”